《孙犁散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孙犁散文集- 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请假不准,或是路途遥远。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倒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

也好,醒了也就不再着急,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

其实,“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已经回过两次老家,这些年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想再回去了。一是,家里已经没有亲人,回去连给我做饭的人也没有了。二是,村中和我认识的老年人,越来越少,中年以下,都不认识,见面只能寒暄几句,没有什么意思。

前两次回去:一次是陪伴一位正在相爱的女人,一次是在和这位女人不睦之后。第一次,我们在村庄的周围走了走,在田头路边坐了坐。蘑菇也采过,柴禾也拾过。第二次,我一个人,看见亲人丘陇,故园荒废触景生情,心绪很坏,不久就回来了。

现在,梦中思念故乡的情绪,又如此浓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实在说不清楚。

我是从十二岁,离开故乡的。但有时出来,有时回去,老家还是我固定的窠巢,游子的归宿。中年以后,则在外之日多,居家之日少,且经战乱,行居无定。及至晚年,不管怎样说和如何想,回老家去住,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从我这一辈起,我这一家人,就要流落异乡了。

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

那里的河流,确已经干了,但风沙还是熟悉的;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灶下做饭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顶上长着很高的草,破漏不堪;村人故旧,都指点着说:“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来了。”

我越来越思念我的故乡,也越来越尊重我的故乡。前不久,我写信给一位青年作家说:“写文章得罪人,是免不了的。

但我甚不愿因为写文章,得罪乡里。遇有此等情节,一定请你提醒我注意!”

最近有朋友到我们村里去了一趟,给我几间老屋,拍了一张照片,在村支书家里,吃了一顿饺子。关于老屋,支书对他说:“前几年,我去信问他,他回信说:也不拆,也不卖,听其自然,倒了再说。看来,他对这几间破房,还是有感情的。”

朋友告诉我:现在村里,新房林立;村外,果木成林。我那几间破房,留在那里,实在太不调和了。

我解嘲似地说:“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会把我忘记了。”

但是,新的正在突起,旧的终归要消失。

1986年8月12日,晨起作。闷热,小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三 芸斋梦余  木棍儿

崇公道对苏三说:“三条腿走路,总比两条腿走路,省些力气。”此话当真不假。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山地工作近七年,每逢行军,手里总离不开一根棍子,有时是六道木,有时是山桃木。棍子的好处,还在夜间,可作探路之用。那样频繁的夜行军,我得免于跌落山涧,丧身溪流,不能不归功伴随我的那些木棍。

形象是不大雅观的:小小年纪,破衣烂裳,鞋帽不整。左边一个洋瓷碗,右边一个干粮袋,手里一棍木棍。如果走在本乡本土的道路上,我心里是会犯些嘀咕的。但那时我是离家千里之外,而从事的是神圣的抗日工作,人皆以我为战士,绝不会把我当成乞儿。

抗战胜利,回到家乡平原,我就把棍子放下了。

棍子作为文学用语,曾是恶称。自我反思:虽爱此物,颂其功能,本身并非棒喝之徒,所以放下它,也无缘歌喉一转,另作焚呗之声。至于他人曾以此物,加于自己的头上,也会长时间念念不忘,不能轻易冰释于怀,形成谅解宽松的心态。

乃修行不到之过。

现在老了,旧性不改,还是喜爱一些木棍。儿女所买,友朋所赠,竹、木、藤制,各色手杖,也有好几条了。其实,我还没有到非杖不行,或杖而后起的程度,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一是当做玩艺儿,一是回忆一些远远逝去的生活。

棍子有多条,既是玩艺,就轮流着拿,以图新鲜。既不问其新老,也不问其质地。现在手里拿的,是一根山荆木棍,上雕小龙头,并非工艺品。

此杖乃时达同志所赠。时达系军人,一九四二年,我回冀中时认识。他那时任冀中七分区作战科长,爱文艺,作一稿投《冀中一日》,为我选用。时达幼年在旧军队干过,后上抗大,分配到我的家乡。官级不高,派头很大,服装整齐,身后总有一个勤务兵。老伴生前告我:日寇五一大扫荡时,一天黄昏,她在场院抱柴,时达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闯入场院,把一个绿色大褥套推落在地,就急急上马奔驰而去,一句话也没说。褥套里都是书。我妻当天把书埋在地里,连夜把褥套拆了,染成黑色。

时达后来担任空军师长。“文化大革命”时,被林彪诱捕入狱。出狱后流放到长白山。无事可干,他就上山砍柴,选一些木棍,削制成手杖,托人捎到天津,送给王林和我。附言说:这种木棍,寒地所产,质坚而轻,并可暖手,东北老年人多用之。

时达前几年逝世了,讣告来得晚,我连个花圈,也没得送到他的灵前。现在手里,摆弄着他十年前送给我的一根棍子。

1986年10月17日下午,寒流至,不能外出,作此消遣。

附记:进城以后,时达曾到天津来过几次:一次,我同王林陪他到干部俱乐部,遇有舞会,他遂下场不出,乐而忘返。我因不会跳,也不愿看,乃先归。此次,我送他日本小瓷器数件,还有一幅董寿平画的杏花。据说,他视如珍宝。一次,是我在病中,他陪我到水上公园钓鱼。他不耐那里的寂寞,我劝他先回,他又不好意思。两个人胡乱玩了一会,就一同回来了。最后一次,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当了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主任,回河南探亲路过。自己已非军人,还是从当地驻军,借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当他的勤务兵。到舍下时,天色已晚,我送他到机关招待所,他看了看,嫌设备不好,坚决不住。只好托人给他联系了一处高级招待所,派汽车送去。此次,他给我带来长白山的松子,蘑菇,还有几种不知名的野菜,他都用破布缝制的小袋装好,并附以纸片说明。还送我一袋浮石,即澡堂用的擦脚石。

10月18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三 芸斋梦余  告别

——新年试笔

书籍

我同书籍,即将分离。我虽非英雄,颇有垓下之感,即无可奈何。

这些书,都是在全国解放以后,来到我家的。最初零零碎碎,中间成套成批。有的来自京沪,有的来自苏杭。最初,我囊中羞涩,也曾交臂相失。中间也曾一掷百金,稍有豪气。

总之,时历三十余年,我同它们,可称故旧。

十年浩劫,我自顾不暇,无心也无力顾及它们。但它们辗转多处,经受折磨、潮湿、践踏、撞破,终于还是回来了。

失去了一些,我有些惋惜,但也不愿再去寻觅它们,因为我失去的东西,比起它们,更多也更重要。

它们回到寒舍以后,我对它们的情感如故。书无分大小、贵贱、古今、新旧,只要是我想保存的,因之也同我共过患难的,一视同仁。洗尘,安置,抚慰,唏嘘,它们大概是已经体味到了。

近几年,又为它们添加了一些新伙伴。当这些新书,进入我的书架,我不再打印章,写名字,只是给它们包裹一层新装,记下到此的岁月。

这是因为,我意识到,我不久就会同它们告别了。我的命运是注定了的。但它们各自的命运,我是不能预知,也不能担保的。

字画

我有几张字画,无非是吴、齐、陈的作品,也即近代世俗之所爱,说不上什么稀世的珍品。这些画,是六十年代初,我心血来潮,托陈乔同志在北京代购的,那时他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副馆长,据说是带了几位专家到画店选购的,当然是不错的了。去年陈乔来家,还问起这几张画来。我告诉他“文化大革命”时,抄是抄去了,但人家给保存得很好,值得感谢。这些年一直放在柜子里,也不知潮湿了没有,因为我对这些东西,早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陈说:不要糟蹋了,一幅画现在要上千上万啊!我笑了笑。什么东西,一到奇货可居,万人争购之时,我对它的兴趣就索然了。我不大看洛阳纸贵之书,不赴争相参观之地,不信喧嚣一时之论。

当代画家,黄胄同志,送给过我两张毛驴,吴作人同志给我画过一张骆驼,老朋友彦涵给我画了一张朱顶红,是因为我请他向画家们求画,他说,自从批“黑画展”以后,画家们都搁笔不画了,我给你画一张吧。近些年,因为画价昂贵,我也不敢再求人作画,和彦涵的联系也少了。

值得感谢的,是许麟庐同志,他先送我一张芭蕉,“四人帮”倒台以后,又主动给我画了一张螃蟹、酒壶、白菜和菊花。不过那四只螃蟹,形象实在丑恶,肢体分解,八只大腿,画得像一群小雏鸡。上书:孙犁同志,见之大笑。

天津画家刘止庸,给我写了一幅对联,虽然词儿高了一些,有些过奖,我还是装裱好了,张挂室内,以答谢他的厚意。

我向字画告别,也就意味着,向这些书画家告别。

瓶罐

进城后,我在早市和商场,买了不少旧瓷器,其中有一些是日本瓷器。可能有些假古董,真古董肯定是没有的。因为经过抄家,经过专家看过,每个瓶底上,都贴有鉴定标签,没有一件是古瓷。

不过,有一个青花松竹的瓷罐,原是老伴外婆家物,祖辈相传,搬家来天津时,已为叔父家拿去,后来听说我好这些东西,又给我送来了。抄家时,它装着糖,放在橱架上,未被拿走。经我鉴定,虽然无款,至少是一件明瓷。可惜盖子早就丢失了。

这些瓶瓶罐罐,除去孩子们糟蹋的以外,尚有两筐,堆放在闲屋里。

字帖

原拓只有三希堂。丙寅岁拓,并非最佳之本。然装潢华贵,花梨护板,樟木书箱,似是达官或银行家物。尚有写好的洒金题签,只贴好一张,其余放在箱内。我买来也没来得及贴好,抄家时丢失了。此外原拓,只有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等数种,其余都是珂罗版。

汉碑、魏碑。我是按照《艺舟双楫》和《广艺舟双楫》介绍购置的,大体齐备。此外有淳化阁贴半套及晋唐小楷若干种。唐隶唐楷及唐人写经若干种。

罗振玉印的书,我很喜欢,当做字贴购买的有:祝京兆法书,水拓鹤铭,世说新书,智永千文,六朝墓志菁华等。以他的六朝墓志,校其他六朝帖,就会发见,因墓志字小形微,造假者多有。

我本来不会写字,近年也为人写了不少,现在很后悔。愿今后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写些楷字,再有人要,就给他这个,以示真相。他们拿去,会以为是小学生习字,不屑一顾,也就不再来找我了。人本非书家,强写狂乱古怪字体,以邀书家之名;本来写不好文章,强写得稀奇荒诞,以邀作家之名;本来没有什么新见解,故作高深惊人之词,以邀理论家之名,皆不足取。时运一过,随即消亡。一个时代,如果艺术,也允许作假冒充,社会情态,尚可问乎?

印章

还有印章数枚,且有名家作品。一名章,阳文,钱君匋刻,葛文同志代求,石为青田,白色,马纽。一名章,阴文,金禹民作,陈肇同志代求,石为寿山;一藏书章,大卣作,陈乔同志代求,石为青田,酱色。

近几年,一些青年篆刻爱好者,也为我刻了一些图章。

其实,我除了写字,偶尔打个印,壮壮门面外,在书籍上,是很少盖印了,前面已经提到。古人达观者,用“曾在某斋”等印,其实还有恋恋之意,以为身后,还是会有些影响,这同好在书上用印者,只有五十步之差。不过,也有一点经验。在“文化大革命”时,我有一部《金瓶梅》被抄去,很多人觊觎它,终于是归还了,就是因为每本封面上,都盖有我的名章。印之为物,可小觑乎?

镇纸

我还有几件镇纸。其中,张志民送我一副人造大理石的,色彩形制很好。柳溪送我一只大理出的,很淡雅。最近杨润身又送我一只,是他的家乡平山做的,很朴厚。

我自己有一副旧玉镇纸,是用六角钱从南市小摊上得到的。每只上刻四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