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读了一些小说,听了一些评书,看了一些戏,又知道盗贼之中也有所谓英雄,也重什么义气,有人并因此当了将帅,当了帝王。觉得其中也有很多可以同情的地方,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罗曼史。
我一直是个穷书生,对财物看得也很重,一生之中,并没有失过几次盗。青年时在北平流浪,失业无聊,有一天在天桥游逛,停在一处放西洋景的摊子前面。那是夏天,我穿一件白褂,兜里有一个钱包。我正仰头看着,觉得有人触动了我一下,我一转脸,看见一个青年,正用手指轻轻夹我的钱包,知道我发见,他就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当时感情旺盛,我还很为这个青年,为社会,为自身,感慨了一阵子。
直到现在,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清楚,他高个儿,穿着破旧,满脸烟气,大概是个白面客。
另一次是在本县羽林村看大戏,也是夏天,皮包里有一块现洋叫人扒去了,没有发觉。
在解放区十几年,那里是没有盗贼的。初进城的几年,这个大城市,也可以说是路不拾遗的。
问题就出在文化大革命上。在动乱中,造反和偷盗分不清,革命和抢劫分不清。那些大的事件,姑且不论。单说我住的这个院子,原是吴鼎昌姨太太的别墅,日本人住过,国民党也住过,都没有多少破坏。房子很阔气,正门的门限上,镶着很厚很大的一块黄铜,足有二十斤重。动乱期间,附近南市的顽童进院造反,其著名的领袖,一个叫做三猪,一个叫做癞蛤蟆,癞蛤蟆喜欢铁器,三猪喜欢铜器。他把所有的铜门把,铜饰件,都拿走了,就是起不下这块铜门限来。他非常喜爱这块铜,因此他也就离不开这个院,这个院成了他的革命总部和根据地。他每天从早到晚坐在铜门限上,指挥他的群众。住户不能出门,只好请军管人员把他抱出去。三猪并不示弱,他听说解放军奉令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就亲爹亲娘骂了起来。谁知这位农民出身的青年战士,受不了这种当众辱骂,不管什么最高指示,把三猪的头按在铜门限上,狠狠碰了几下,拖了出去。
城市里有些居民,也感染了三猪一类的习气,采取的手段比较和平,多是化公为私。比如说院墙,夜晚推倒一段,白天把砖抱回家来,盖一间小屋。院里的走廊,先把它弄得动摇了,然后就拆下木料,去做一件自用家具。这当然是物质不灭。不过一旦成为私有的东西,就倍加爱惜,也就成为神圣之物,不可侵犯了。
后来我到了干校。先是种地,公家买了很多农具,锄头,铁锨,小推车,都是崭新的。后来又盖房,砖瓦,洋灰,木料,也是充足的。但过了不久,就被附近农村的人拿走了大半。农民有一条谚语,道:“五七干校是个宝,我们缺什么就到里边找。”
这当然也可解释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现在,我们的院子,经过天灾人祸,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堪回首。大门又不严紧。人们还是争着在院里开一片荒地,种植葡萄或瓜果。秋季,当葡萄熟了,每天都有成群结伙的青少年在院里串游,垂涎架下,久久不肯离去。夜晚则借口捉蟋蟀,闯入院内,刀剪齐下,几分钟可以把一架葡萄弄得干干净净;手脚利索,架下连个落叶都没有。有一户种了一棵吊瓜,瓜色艳红,是我院秋色之冠,也被摘去了,为了携带方便,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另一户的一只新篮子。
我年老体弱,无力经营葡萄,也生不了这个气,就在自己窗下的尺寸之地,栽了一架瓜蒌。这是苦东西,没有病的人,是不吃的。另外养了几盆花,放置在窗台上,却接二连三被偷走了。
每天晚上,关灯睡下,半夜醒来,想到有一两名小偷就在窗前窥伺,虽然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也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全了。
谚云:饥寒起盗心。国家施政,虽游民亦可得温饱,今之盗窃,实与饥寒无关也。或谓:偷花者出于爱美,尤为大谬不然矣!
1983年4月20日改讫——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三 芸斋梦余 一九五六年的旅行
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间,一天中午,我午睡起来晕倒了,跌在书橱的把手上,左面颊碰破了半寸多长,流血不止。报社同人送我到医院,缝了五针就回来了。
我身体素质不好,上中学时,就害过严重的失眠症,面黄肌瘦,同学们为我担心。后来在山里,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又犯了一次,中午一个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树下去静静地躺着。
但我对于这种病,一点知识也没有,也没有认真医治过。
这次跌了跤,同志们都劝我外出旅行。那时进城不久,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害怕出门,又好一人孤行,请报社和文联给我打算去的地方,开了介绍信,五月初就动身了。
对于旅行,虽说我还有些余勇可贾,但究竟不似当年了。
去年秋天,北京来信,要我为一家报纸,写一篇介绍中国农村妇女的文章。我坐公共汽车到了北郊区。采访完毕,下了大雨,汽车不通了。我一打听,那里距离市区,不过三十里,背上书包就走了。过去,每天走上八九十里,对我是平常的事。谁知走了不到二十里,腿就不好使起来,像要跳舞。我以为是饿了,坐在路旁,吃了两口郊区老乡送给我的新玉米面饼子,还是不顶事。勉强走到市区,雇了一辆三轮,才回到了家。
这次旅行,当然不是徒步,而是坐火车,舒服多了,这应该说是革命所赐,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了。
济南
第一个目标是济南。说也奇怪,从二十岁左右起,我对济南这个地方,就非常向往。在中学的国文课堂上,老师讲了一段《老残游记》,随后又说他幼小时跟着父亲在济南度过,那里的风景确实很好。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做小豆腐。这一段话,竟在我心里生了根。后来在北平当小学职员,不愿意干了,就对校长说:我要到济南去了,辞了职。当然没有去成。
在济南下车时,也就是下午一二点钟。雇了一辆三轮,投奔山东文联。那时王希坚同志在文联负责,我们是在北京认识的。
济南街上,还是旧日省城的样子,古老的砖瓦房,古老的石铺街道。文联附近,是游览区,更热闹一些,有不少小商小贩,摆摊叫卖。文联大院,就是名胜所在,有泉水,种植着荷花,每天清晨,人们就在清流旁盥洗。
王希坚同志给了我一间清静的房。他知道我的脾气,说:
“吃饭,愿意在食堂吃也可,愿意出去吃小馆,也方便。”
因为距离很近,当天我就观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那时水系没遭到破坏,趵突泉的水,还能涌起三尺来高。
第二天,文联的同志,陪我去游了大明湖和千佛山,乘坐了彩船,观赏了文物。那时游人很少,在千佛山,我们几乎没遇到什么游人,像游荒山野寺一样。我最喜欢这样的游览,如果像赶庙会一样,摩肩接踵,就没有意思了。
我也到附近小馆去吃过饭,但没有吃到老师说的那种小豆腐。
另外,没有找到古旧书店,也是一大遗憾。我知道,济南的古书不少,而且比北京、天津,便宜得多。
南京
第二站是南京。到南京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我先赶到江苏省文联。那时的文联,多与文化局合署办公,文联与文化局电话联系,说来了一位客人,想找个住处。文化局好像推托了一阵子,最后说是可以去住什么酒家。
对于这种遭遇,我并不以为怪。我在南京没有熟人,还算是顺利地解决了食住问题。应该感谢那时同志们之间的正常的热情的关照。如果是目前,即使有熟人,恐怕也还要费劲一些。
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准备。书上说:在家不知好宾客,出门方觉少知音,正好是对我下的评语。
在酒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先去逛了明孝陵,陵很高很陡,在上面看到了朱元璋的一幅画像,躯体很高大,前额特别突出,像扣上一个小瓢似的。脸上有一连串黑痣。这种异相,史书上好像也描写过。
从孝陵下来,我去游览了中山陵,顺便又游了附近一处名胜灵谷寺。一路梧桐林荫路,枝叶交接如连理,真使人叫绝。
下午游了雨花台、玄武湖、鸡鸣寺、夫子庙。没有游莫愁湖,没有看到秦淮河。这样奔袭突击式的游山玩水,已经使我非常疲乏。为了休息一下,就去逛了逛南京古旧书店。书店内外,都很安静,好书也多,排列得很规则。惜天色已晚,未及细看,就回旅舍了。此后,我通过函购,从这里买了不少旧书,其中并有珍本。
第三天清晨,我离开南京去上海。
现在想来,像我这样的旅行,可以说是消耗战,还谈得上是怡情养病?到了一处,也只是走马观花,连凭吊一下的心情也没有。别处犹可,像南京这个地方,且不说这是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就是六朝烟粉,王谢风流,潮打空城,天国悲剧,种种动人的历史传说,就没有引起我的丝毫感慨吗?
确实没有。我太累了。我觉得,有些事,读读历史就可以了,不必想得太多。例如关于朱元璋,现在有些人正在探讨他的杀戮功臣,是为公还是为私?各有道理,都有论据。但可信只有一面,又不能起朱元璋而问之,只有相信正史。至于文人墨客,酒足饭饱,对历史事件的各种感慨,那是另一码事。我此次出游,其表现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处,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毕竟到过这些有名的地方了。
上海
很快就到了上海,作家协会介绍我住在国际饭店十楼。这是最繁华的地区,对我实在不利。即使平安无事,也能加重神经衰弱。尤其是一上一下的电梯,灵活得像孩子们手中的玩具,我还没有定下心来,十楼已经到了。
第二天上午,一个人去逛书店,雇了一辆三轮,其实一转弯就到了。还好,正赶上古籍书店开张,琳琅满目,随即买了几种旧书,其中有仰慕已久的戚蓼生序小字本《红楼梦》。
想很快离开上海,第二天就到了杭州。
杭州
中午到了杭州,浙江省文联,也没有熟人。在那里吃了一碗面条,自己就到湖边去了。天气很好,又是春季,湖边的游人还算是多的。面对湖光山色,第一个感觉是:这就是西湖。因为旅途劳顿,接连几夜睡不好觉,我忽然觉得精神不能支持,脚下也没有准头,随便转了转,买了些甜食吃,就回来了。
第二天,文联通知我,到灵隐寺去住。在那里,他们新买到一处资本家的别墅,作为创作之家,还没有人去住过,我来了正好去试试。用三轮车带上一些用具,把我送了过去。
这是一幢不小的楼房,只楼下就有不少房间。楼房四周空旷无人,而飞来峰离它不过一箭之地。寺里僧人很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很远。天黑了,我一度量形势,忽然恐怖起来。这样大的一个灵隐寺,周围是百里湖山,寺内是密林荒野,不用说别的,就是进来一条狼,我也受不了。我得先把门窗关好,而门窗又是那么多。关好了门窗,我躺在临时搭好的简易木板床上,头顶有一盏光亮微弱的灯,翻看新买的一本杭州旅行指南。
我想,什么事说是说,做是做。有时说起来很有兴味的事,实际一做,就会适得其反。比如说,我最怕嘈杂,喜欢安静,现在置身山林,且系名刹,全无干扰,万籁无声,就觉得舒服了吗?没有,没有。青年时,我也想过出世,当和尚。现在想,即使有人封我为这里的住持,我也坚决不干。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侣。
一夜也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晨起来,在溪流中洗了洗脸,提上从文联带来的热水瓶,到门口饭店去吃饭。吃完饭,又到茶馆打一瓶开水提回来。
据说,西湖是全国风景之首,而灵隐又是西湖名胜之冠。
真是名不虚传。自然风景,且不去说,单是寺内的庙宇建筑,宏美丰丽,我在北方,是没有见过的。殿内的楹联牌匾,佳作尤多。
在这里住了三天,西湖的有名处所,也都去过了,在小市自己买了一只象牙烟嘴,在岳坟给孩子们买了两对竹节制的小水桶。我就离开了杭州,又取道上海,回到天津。
此行,往返不到半月,对我的身体非常不利,不久就大病了。
跋
余之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然当青壮之年,亦曾于燕南塞北,太行两侧,有所涉足。亦时见山河壮观,阡陌佳丽。然身在队列,或遇战斗,或值风雨,或感饥寒,无心观赏,无暇记述。但印象甚深至老不忘。
古人云,欲学子长之文,先学子长之游,此理固有在焉。
然柳柳州《永州八记》,所记并非罕遇之奇景异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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