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刚同志:
八月六日惠函敬悉。当晚,拜读了你写的文章。我以为是写得很好的。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对《白洋淀纪事》这本书,加了好评。
我是觉得,你写评论文章的方法好,即实事求是的方法。
这些年,我们在好多领域,丢了这四个字,损失太大了,当然,这是因为“四人帮”蓄意这样做的。
没有实事求是的精神,还有什么辩证法、唯物论?还有什么政治标准、艺术标准?只剩下一根棍子。
你的讲义不是那样做的。与他们相反,你是介绍了作者的历史。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不知道、不研究作者的历史,即他所经历的时代,所处的环境,而去谈他的创作,或评价他的创作,那只能是一知半解。
评论一本书,至少应该知道作者的时代、生活和他的气质。这几方面,构成他创作的基点。
所以,你的讲义的第一部分,说我以生活见长,是奖励之辞。同时,还着重说明《白洋淀纪事》所反映的时代,时代的生活环境、精神面貌,这种做法我是很赞同的。
有些评论者不是这样。他不从作者所处的具体时代、具体环境,及由此而来的文学作品,作艺术分析。他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标准,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的作者的身上丈量。这样做对他说很方便,下结论也简单容易,但想知道一点艺术的说明,可就难了。
其次,我们有同乡之谊,这无疑大大增加了你评论这本书的方便。是的,地方色彩,地方语言,如果评论者与作者山南海北相隔,也是不能细致地领会作者的艺术特点的。
我感觉到:你的艺术感觉、生活感觉都是很敏锐,很正确的。因此,你的一些判断,都是合乎实际,合乎情理,又属辞留有余地,不那么盛气凌人。所以,我在阅读你的文章时,很觉轻松安逸,收益也就大了。
过去,很多作者都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到评论自己作品的文章,不禁先怦怦心跳起来。棍子主义者还向他要求艺术杰出之作,这可能吗?
评论者对作品,应该有定见。过去,有这种现象:他先批评一篇作品如何不好,作者并没有按照他的意见修改;又过了一个时期,形势一变,他又说这篇作品如何好,作者也不因此感到鼓励。这样观点常起变化的评论者,我以为不怎样伟大。
文学作品,语言当然很重要。你对语言的分析,我很佩服。评论者如果对语言没有修养,只是空谈思想政治,他的评论,只能作一般的批判稿看,不能作为文学评论看。评论者对语言,不知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恶的,还能评论文学?
你对语言是有知识,有修养,有训练的。又因为我们是同乡,就更能评判我的语言方面的得失。
好吧。以上不像复信,像在写评论,这是因为上午《文艺报》编辑部的同志来了,谈了一上午关于评论的事,我的脑子冷静不下来。
总之:实事求是,从具体作品出发,作具体的艺术分析,你这种方法,我以为是好的。先有概念,然后找一部作品来加以“论证”,那种方法是不足为训的。
祝教安孙犁
1977年8月12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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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芸斋书简 致阎纲
阎纲同志:
九月四日函敬悉。
你这样客气,询问我对于你所作的评论文章的意见,那些文章,我还没有机会全部拜读,现仅就读书问题,谈一些我个人的领会,供你参考。
我在高中时,因读社会科学书籍,也涉及文艺理论书籍,后来,对这门学科就发生了兴趣,一直持续了若干年。但我所学习写作的文章,都是很零碎的,谈不上什么评论。
我最初读了鲁迅翻译的几本书,即现在收入《鲁迅译文集》第六集中的那四本书。我以为蒲和卢的著作是很有价值的。我不太了解你的读书情况,恐怕早已经读过了吧。
那时,我还读了柯根教授的《伟大的十年间文学》,借以帮助阅读十月革命以后的文学作品。我以为他的文章是写得很明快的,读起来很有兴趣。此外,我读了沈起予翻译的《欧洲文学发展史》和陈望道辑译的《苏俄文学理论》。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书名可能记得有误。
鲁迅译的厨川白村的两部书,即《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我以为现在读读还是有好处的,日本人的文章写得轻松活泼,有些道理,也并非全是错误的。
作家的文论,在某一个方面,有时是比较切实可信的,契诃夫的一些见解,是很深刻的。高尔基、鲁迅的评论文章,直到目前,也很难说有人能够超越。
我读俄国十九世纪那三位天才的批评家的文章,比较靠后。
中国古典文论,我以为唐宋以前的较好,《诗经》的序和《文选》的序,都是阐明文章大义,而唐宋以后的文论,则日趋于支离。成本的书,自以《文心雕龙》为最好,它全面地深刻地说明了文章的构成和规律,作家的气质和特点。这是一部哲学性的文艺理论,除非和尚的长年潜修,是不能写出来的。《诗品》和陆机的《文赋》,也很好。
古代作家的文论,我以为柳宗元的最好,全包括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他的文论切实。韩愈则有些夸张,苏东坡则有些勉强。
读书,确是要有所选择,生当现代,的确没有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泛泛涉猎。鲁迅反对读选集,这要看情况而定。像我们,也只能选择一些大作家的作品和选集来读读。每个时代,读其重要作家,每个作家读其重要作品。像断代总集,如《唐文粹》、《宋文鉴》之类,浏览一下即可。
评论家多读作品,较之多读评论,尤为重要。
金圣叹是很有才气的,他的评论是自成一家的,当时影响很大。中国的评选工作,还没有人作一总结,我以为金评《西厢记》,有时是思路很广的。王国维的著作,也应该学习,他的评论是很有根基的。
浅谈如上。你是不弃下愚,使我深受感动。但是,我的学业,是不足一谈的。青年时期,确实读了一些书,也很刻苦。但十几年战争,读书就很困难,加以进城后,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近年环境好了,即急起直追,成就恐怕也不会大了。每念及此,不胜惶惭。
别的问题以后再谈。错误之处,希指正。
孙犁
1978年9月7日下午3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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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芸斋书简 致从维熙
维熙同志:
你以前来信,叫我注意你在《收获》上发表的作品,我是记着的。我收到刊物也比较早,翻了一下,你的小说是写监狱生活的,而老干部的遭遇又不幸,我就惘然地又把书本合上了。书放在准备阅读的书中间,告诉家人不要拿走,但一直没顾得看。
昨天上午收到你挂号寄来的刊物,我知道这是对我无声的督促,不能再拖了,从下午开始阅读,晚上读到十一点。我平日是八点半就上床睡觉的,不敢再多看。留下两节,今天早上读完。
我读书很慢,但是逐字逐句认真去读。文字排印上还有些技术问题,不一一指出了。二十页“看透这层窗户纸,葛翎血如潮涌……”葛翎二字应是路威之误。
你的小说能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它的生活的真实背景,情节的紧凑衔接,人物的矛盾冲突,都证明你近来在小说艺术探索方面的努力和成就,是非同一般,非同小可的。我一直兴奋地高兴地读下去,欲罢不能,中间有些朋友来访,我拿着书本对他们说:“从维熙这些年进步很快,小说写得真好!”
你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生活方面的真实面貌。对那两个运动员的描写,使我深深感动,并认为他们的生活遭遇、思想感情,是典型化了的,是美的灵魂,是美的形象。
但是,你的终篇,却是一个悲剧。我看到最后,心情很沉重。我不反对写悲剧结局,其实,这篇作品完全可以跳出这个悲剧结局。也许这个写法,更符合当时的现实和要求。我想,就是当时,也完全可以叫善与美的力量,当场击败那邪恶的力量的。战胜他们,并不减低小说的感染力,而可以使读者掩卷后,情绪更昂扬。
我不是对你进行说教。也不反对任何真实地反映我们时代悲剧的作品。这只是因为老年人容易感伤,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或亲身体验的不幸,已经很不少,不愿再在文学艺术上去重读它。这一点,我想是不能为你所理解的吧?
我当继续读你的新作品。
专此祝
全家安好
孙犁
1979年4月27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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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芸斋书简 致傅瑛
傅瑛同志:
刚才收见你的热情来信,很是感动。
你准备写关于我的文章,我是很高兴的,并预祝你能写得满意。我能帮助你的,是提请你在写作时,应该注意这些事项。
这两年,写这方面文章的已经不少,多是人云亦云,能提出自己新的研究成果的,并不多见。这一方面,是我本身本来浅薄,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另外,有些作者,对我的作品、生活经历、艺术爱好、性格气质,知道得太少,多是道听途说之言。我想,你写时,如果能把以上几方面,结合你读我的作品的心得,写些别人没有谈过的、生动活泼、新颖、有多方面根据的论点出来,一定是很有意义的事,这对我的帮助,也会是很大的。
写论文应从作品研究出发,把作品读熟,并有自己的看法,能与作品起到共鸣,那文章就一定能写好。我希望你作些札记,然后用论点把它们连贯起来。
《文艺报》六月份和七月份,将刊登我一篇文章,题目是:
《生活和文学的路》,共一万五千字,包含我的生活历程,文学见解,以及文艺与政治,现实主义、人道主义等等。这对我来说,已经是“长篇创作”了。我投入了很大的力量。为什么想写这样一篇文章呢?这也是文人的一种积习。我觉得,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我想给自己做个总结。这是可信的。其他的人所谈,多传闻之辞,不足为凭的。刊出后,你能读一读这篇文章吗?它将会对你的写作,有一些帮助的。我想你读起来,会是有兴趣的。
你如果暑假有回津探亲的计划,我很欢迎你到寒舍谈谈。
我有病,很少出门,所以是很好找的。如果你只是为了见见我,天气这样热,路途又这样远,专程一趟,那实在是不敢当的。我不善于谈话,见面恐使你失望,写信最好。
见到你的信,马上写了这些话,没有条理,如所答非所问,望再来信。
专复。祝
学安
孙犁
1979年5月28日下午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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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芸斋书简 致铁凝(五封)
一
铁凝同志: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稿件,因当时忙于别的事情,今天上午才开始拜读,下午二时全部看完了。
你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我看过以后,非常高兴。
其中,如果比较,自然是《丧事》一篇最见功夫。你对生活,是很认真的,在浓重之中,能作淡远之想,这在小说创作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胶滞于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
创作的命脉,在于真实。这指的是生活的真实,和作者思想意态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起码之点。
现在和过去,在创作上都有假的现实主义。这,你听来或者有点奇怪。那些作品,自己标榜是现实的,有些评论家,也许之以现实主义。他们以为这种作品,反映了当前时代之急务,以功利主义代替现实主义。这就是我所说的假现实主义。这种作品所反映的现实情况,是经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态,是虚伪的。
作品是反映时代的,但不能投时代之机。凡是投机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长久。
《夜路》一篇,只是写出一个女孩子的性格,对于她的生活环境,写得少了一些。
《排戏》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我很喜爱它的单纯情调。
有些话,上次见面时谈过了。专此
祝好
稿件另寄
孙犁
1979年10月9日下午4时
二
铁凝同志:
上午收到你二十一日来信和刊物,吃罢午饭,读完你的童话,休息了一会儿,就起来给你回信。我近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别人叫我做的事,我是非赶紧做完,心里是安定不下来的。
上一封信,我也收到了。
我很喜欢你写的童话,这并不一定因为你“刚从儿童脱胎出来”。我认为儿童文学也同其他文学一样,是越有人生经历越能写得好。当然也不一定,有的人头发白了,还是写不好童话。有的人年纪轻轻,却写得很好。像你就是的。
这篇文章,我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读的时候,是想吹毛求疵,指出一些缺点的。它很完整,感情一直激荡,能与读者交融,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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