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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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 第1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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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艺术,比较其异同,是困难的,也是蹩脚的。在艺术上,不会有相同的东西,这是艺术的创造性所确定的。但是,我在读“金”的过程中,常常想到“红”,企图作一些比较,简列如下:

一、“金”的写法,更接近于宋元话本,它基本上是用的讲述形式,其语言是诉诸“听”的,它那样多地引用了唱词曲本,书也标明词话,也从这里出发。

二、“红”的写法,虽也沿用宋以来白话小说的传统,特别是“金”的语言的传统,但它基本上是写给人看的,是诉诸视觉的。它的语言,不再那样详细繁琐,注意了含蓄,给人以想象和回味。

三、“红”语言的这种特点,是源于作者的创作立场和主观情感。“红”的作者,写作的目的,是感伤自己的身世,追忆过去的荣华。在写作中,他的心时时刻刻是跳动的,是热的,无论是痛哭,或是欢乐。

而“金”的作者,所写的是社会,是世态,是客观。

“金”的作者对于他所描绘的世态也好,人情也好,都持一种冷眼观世的态度。这些描述,在他的笔下虽是那样详细无遗,毛发毕现,总给人一种极端冷静的感觉,嘲讽的味道。这一特点,当然也表现在它的语言上。

四、“金”的写法,更接近于自然主义,作者主观的感情色彩,较之“红”,是少得多了。对于世态人情,它企图一览无余地,倾倒给读者:“你们看看,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那些猥亵场面,也是在作者这样心情下,扔出来的。而“红”的作者对他所描写的东西,都精心筛选过,在艺术要求上,作过严格的衡量。即使写到男女私情,也作了高明的艺术处理,虽自称为“意淫”,然较之“金”,就上乘得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道学家的思想。最近看了一本马叙伦的《石屋余沈》,他在谈到淫秽小说《绿野仙踪》时说:

“即中年人亦岂可阅!不知作者何心。”他是教育家,他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这些淫秽文字,在“金”的身上无疑也是赘瘤。

五、因此,虽都是现实主义的艺术珍品,就其艺术境界来说,“红”落脚处较高,名列于上,是当之无愧的。

西门庆是个暴发户,他的信条,也是一切暴发户的生财之道:“要得富,险上做”。他除去谋求官职,结交权贵(太使、巡按、御史、状元),也结交各类帮闲、流氓打手,作为爪牙。他还有专用的秀才,为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他开设当铺、绸缎铺、生药铺,这都是当时最能获利的生意。他放官债,卖官盐,官私勾结,牟取暴利。他夺取别人家的妻妾,同时也是为了夺取人家的财货。娶李瓶儿得了一大笔财产,取孟玉楼,又得了一大批财产。这是一个路子很广,手眼很大,图财害命,心毒手狠的大恶棍、大流氓,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这无疑是当时社会上,最惹人注意的形象,因此,也就是时代的典型形象。

书中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贪得无厌,贪赃枉法,一旦败露,他会上通东京太师府,用行贿的办法,去求人情。他行贿是很舍得花钱的,因此收效也很大。

行贿的办法是,先买通其家人,结交其子弟。本书四十七、四十八两回,写西门庆行贿消祸,手法之高,收效之速,真使人惊心动魄。

这种人依仗权势、财物、心计、阴谋,横行天下。受害的,当然还是老百姓。活生生的人口,也作为他们的货物,随意出纳,有专门的媒婆,经纪其事。一个丫头的身价,只有几两银子或十几两银子。社会风气,他随之败坏,他们虐辱妇女:用马鞭子抽打,剪头发,烧身子。书中所记淫器,即有六七种之多。《金瓶梅》是研究中国妇女生活史的重要资料库。

说媒的,算卦的,开设妓院的,傍虎吃食的,各色人物,作者都有精细周到的描述。对下层社会的熟悉和对各行各业的知识,以及深刻透彻的描写,很多地方,非《红楼梦》作者所能措手。

《金瓶梅》的结构是完整的,小说的进行,虽时有缓滞繁琐,但总的节奏是协调的。故事情节,前后有起伏,有照应,有交待。作者用心很细。艺术功力很深。曹雪芹没有完成自己的著作,不能使人了解其完整的构思。《金瓶梅》的作者,写完了自己的小说,使人了然于他的设想。他写了这一暴发户从兴起到灭亡的急骤过程。

作者深刻地写出了,这种暴发户,财产和势派,来之易,去之亦易;来之不义,去之亦无情的种种场面。写得很自然,如水落石出,是历来小说中很少见到的。他用二十回的篇幅,写了这一户人家衰败以后的景象。这一景象,比起《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触目惊心得多,是这部小说的最精采、最有功力的部分。

鲁迅的小说史和郑振铎的文学史,都很推崇这部小说,郑并且说它超过了水浒、西游。鲁迅称赞之词为: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此为定论,万世不刊也。文学工作者,应多从此处着眼,领略其妙处,方能在学习上受益。如果只注意那些色情地方,就有负于这次出版的美意了。印删节本,是一大功德。此书历代列为禁书,并非都是出于道学思想。那些文字,确不利于读者,是道地的伐性之斧,而且不限于青年人。很多人喊叫,争取看全文,是出于好奇心理。

此书最后,虽以《普静师荐拔群冤》收场,然作者对于僧道一行,深恶痛绝,书中多处对他们进行淋漓尽致的揭露,抒发了对这些只会念经,不事生产的特种流氓、蛀虫的痛恨和嘲笑。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稻粮”。又说,“若使此辈成佛道,西天依旧黑漫漫”!几百年后,诵读之下,仍为之一快。

中国自古神道设教,以补政治之不足,日久流为形式,即愚氓亦知其虚幻。然苦于现实之残酷,仍跪拜之,以为精神寄托。所以,凡是以佛法结尾的小说,并非其真正主题,乃是作者对历史的无情,所作的无可奈何的哀叹。

《金瓶梅》的真正主题是什么呢?鲁迅说: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

这是一部末世的书,一部绝望的书,一部哀叹的书,一部暴露的书。

1985年8月26日昨夜雨,晨四时起作此文,下午二时草讫——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红楼梦》杂说

清兵的入关,使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发生新的畸形的变化。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交织在一起,相互促进,广大农民所受的剥削和压榨,更加深重了。汉人变成了旗人的奴隶,原来的地主阶级,把所受旗人的剥夺,转嫁给他们的奴隶——农民。“随龙入关”的,数以百万计的控弦之士,连同他们为数众多的家属,不劳而食,拥有庄园、商业、作坊。

统一全国后,上层统治者中间的矛盾斗争,愈演愈烈,父子兄弟之间,倾陷残杀。因此,就愈严等级之分,上下之别,层层统制,互相监视。政治方面的这种风气,由宫廷而官场,由官场而散布于社会,形成观念和风习。

《郎潜纪闻》一书中记载:在这一时期,每年只京城一地,旗人的奴仆,因不堪虐待,自杀身死,申报到刑部的,就数以千计。其隐瞒不报,或贫病而死的,还不知有多少。这一广大的奴隶群,身价之低贱,命运之悲惨,走投之无路,已经可见一斑。

旗人除强占土地、房屋、财产以外,还将大量的奴隶,收入他们的府内。其中包括大量的男女小孩,多数是京畿一带农民的子女。

这些奴隶,也把他们的社会关系,生活习惯,民间语言,民间传说,带进宫廷、官府,如此就大大丰富了像曹雪芹这些人的生活知识和语言仓库。

清代统治者,原来也设想,就保持他们的无文化或低文化状态,并在汉民中也推行这种愚民政策,以弓马的优势,统治中国。但这是不可能的。文化对于人民,如同菽粟,高级的进步的文化,必然要影响低级落后的文化,而促使其进步,必然要像水向低处流,填补其空白区。

雍、乾时期,旗人的文化生活,逐渐丰富起来。皇帝三令五申,也阻止不住它的飞速发展。皇帝愿意他的旗下奴隶,继续练习弓马,准备为朝廷效力(就像贾珍教训子弟那样)。

限制他们与汉人文士交接往来,养成舞文弄墨的恶劣习惯。但他们却非要吟诗作赋,写字画画不可。他们不事生产,养尊处优,在中国文化的美丽奇幻的长江大河之中,畅游不息,充军杀头,也控制不住这种趋势。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出现了那么多的八旗名士。

这一部分人,对于他们面临的现实生活,政治设施,社会现象,有较深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也具备了一定的表现能力。而曹雪芹无疑是这些人中间的佼佼者。

当然,曹雪芹感受最深的,是他本阶级的飘摇以及他的家庭的突然中落。大家知道,在雍、乾两期,像曹家这种遭遇,并不是个别少见,而是接踵而来,司空见惯的。雍正皇帝,以抄臣民的家,作为他主要的统治手段,并且直言不讳,得意洋洋,认为是一种杰作。他刻薄寡恩,利用奸民家奴,侦察倾陷大臣,用朱批谕旨,牵制封疆,用圣谕广训,禁锢人民思想,使朝野上下,日处于惊惶恐怖之中,曹家的亲友,就不断发生类似的飞灾横祸。

曹雪芹面对这种现实,他思考、探讨,并企图得到答案:

什么是人生?人生为何如此?

他从现实生活中,归结出一个普遍的规律:生活在时刻变化,变化无常,并不断向相反的方面转化。决定人生命运的,不是自己,而是外界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可知,有时不可知。他痛感身不由主,“好”“了”相寻,谋求解脱,而又处于无可奈何之中。

在命运的轮转推移中,遭逢不幸,并不限于底下层,也包括那些最上层——高官命妇,公子小姐。曹雪芹的思想是入世的,是热爱人生的,是赞美人生的,他认为世界上有如此众多的可爱的人物和性格,他为他们的不幸,流下了热泪,以至泪尽而逝。

是的,只有完全体验了人生的各种滋味,即经历了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兴衰成败,贫富荣辱,才能了解全部人生。

否则,只能说是知道人生的一半。曹雪芹是知道全部人生的,这就是“红”书上所谓“过来人”。

历史上,“过来人”是那样多,可以说是恒河沙数,为什么历史上的伟大作品,却寥若晨星,很不相称呢?这是因为“过来人”经过一番浩劫之后,容易产生消极思想,心有余悸,不敢正视现实。或逃于庄,或遁于禅,自南北朝以后,尤其如此。而曹雪芹虽亦有些这方面的影子,总的说来,振奋多了,所以极为可贵。

因此,《红楼梦》绝不是出世的书,也不是劝诫的书,也不是暴露的书,也不是作者的自传。它是经历了人生全过程之后,在丰富的生活基础上,产生了现实主义,而严肃的现实主义,产生了完全创新的艺术。

我们可以用陈旧的话说:《红楼梦》是为人生的艺术,它的主题思想,是热望解放人生,解放个性。

1979年2月4日重写——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关于《聊斋志异》

我读书很慢,遇到好书好文章,总是细细咀嚼品味,生怕一下读完。所以遇到一部长篇,比如说二十万字的书,学习所需的时日,说起来别人总会非常奇怪。我对于那些一个晚上能看完几十万字小说的人,也是叹为神速的。

《聊斋志异》这部小说,我不是一口气读完,断断续续读了若干年。那时,我在冀中平原做农村工作,农村书籍很缺,加上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掠,成本成套的书是不容易见到的。不知为了什么,我总有不少机会能在老乡家的桌面上、窗台上,看到一两本《聊斋》,当然很不完整,也只是限于石印本。

即使是石印本的《聊斋》吧,在农村能经常遇到,这也并不简单。农村很少藏书之家,能买得起一部《聊斋》,这也并非容易的事。这总是因为老一辈人在外做些事情,或者在村里经营一种商业,才有可能储存这样一部书。

石印本一般是八本十六卷。这家存有前几本,过些日子,我又在别的村庄读到后几本,也许遇到的又是前几本,当然也不肯放过,就再读一遍。这样,综错回环,经过若干年月,我读完了《聊斋》,其中若干篇,读了当然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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