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治乱无象,农之获安于农与否,是即其象。彼罹虏罹寇者,以死亡转徙失先畴而不获安。幸而免此,又以剿饷练饷,急罹虏罹寇者之患,而岌岌乎不获安。爱养元元者,其务所以安之哉!
这都是当时农村的实际情况,好像是在替农民说话。在官书的序言中,还是少见的。但这只是官话,他们实际做的,却正与之背道而驰。是没有人相信的,于实际无补的。
历代农书,所记农事,多是农民经验的记录;所介绍的农具,都是已有农具的图形。这都是著书人从农民那里学来的,农民不要看。古代典训,农民看不懂。所以官刻农书,只是一种形式,就像每年立春之时,皇帝在先农坛的活动一样。
徐光启的农书,除去辑录古代典籍之切实可行者,着重输入新的农业观点,新的种植方法,新的粮食品种,以及与农业有关的水利知识,手工业技术。他出身农家,知识丰富,又得西洋技巧之传授,眼界宽,思想开放。因此,他的农学著述,与李时珍的医学著述,同为我国珍贵的文化遗产。
耕堂曰:四库子部农家类,著录无多,其重要者,余皆置备。《授时通考》,已送刘君,前已记述,其他数种,仍在架上。
蚕桑之书,实隶农书之内。此外尚有畜牧书《司牧安骥集》,而所有农书,亦皆包括畜牧。《司牧安骥集》,传为唐人所作,乃兽医古籍,并有相马内容,上绘图,下歌诀,易识易记。集汉唐马政经验,虽备军旅,亦关农作。
另有花卉之书,如明王象晋《群芳谱》,清官修《广群芳谱》,陈淏子《花镜》,及近人所著《花经》。《花经》为精装本,已送李君,而李君不爱书,不读杂书,视书籍为日常用品,等闲之物,想已不知去向矣。《齐民要术》以为,花卉无补实用,摈而不录。其实所有花谱,其中大部仍为农作之物,农书重食用,《花谱》重观赏。正如李时珍之《本草纲目》,米谷枣栗,皆有条目,不过着重谈其药用耳。《本草纲目》,余有商务排印本,阅读甚便,其中亦多农业知识。
余读书不重古本,然重校对。《群芳谱》为明末刊清修本,《广群芳谱》则为殿板之石印者。四库提要极力推崇御定之书,以贬低王氏原作,大不公平,王书自有其特色,非官书所能代替。
古代农书,多有占验祝祷,其中自有迷信,然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实际经验,且证明古代农民朴实,每作一事,皆认真虔诚,整洁以处。有些祝祭文字,写得还很有水平,如《齐民要术》所载祝粬文,视六朝骈体,并不稍逊,且有寄托。
文人不得志,不能为经世之作;何处何时,不可写寄牢骚?读之慨然。
中国儒家重农思想,乃封建帝王长期重农政治之反映,从而形成以农业为基础的文化意识。然政治重实际效益,儒家又不得不通变,重视贸易。过去的商业,实际是从农业基础上,生出的一个派枝,并未形成自己的文化意识,仍以农业文化意识为指针,并受其制约,不断发生矛盾。
中国士大夫,向以农村为根据地,得意时则心在庙堂之上,仕宦所得,购置土地,兼开店铺。失意时则有田园之想,退居林下,以伺再起。习以为常,不以为非。但在言论上,则是重农轻商的。陈子龙在《农政全书》的凡例中说:“方今之患,在于日求金钱而不勤五谷。”又说:“不耕之民,易与为非,难与为善。”另有人叹息,商贾之兴,将形成“野与市争民,金与粟争贵”的局面。
我购买这些书,原也不是打算研究这门学问,不过是因为来自农村,习于农事,对于农书,易生感情而已。过去也没有认真读过,晚年无聊,乃重新翻阅一次,略记所得如上。
此外,尚购有商务一九五七年印,清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和该馆一九五九年印,同一作者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两书为植物学著作,皆关系农业。
1987年8月7日写讫——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
初进城时,我住在这个大院后面一排小房里,原是旧房主杂佣所居。旁边是打字室,女打字员昼夜不停地工作,不得安静。我在附近小摊上,买了几本旧书,其中有一部叶昌炽著的《语石》,商务国学基本丛书版,共两册。
我对这种学问,原来毫无所知,却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兴趣很浓。现在想来:一是专家著作,确实有根柢。而作者一生,酷爱此道,文字于客观叙述之中,颇带主观情趣,所以引人入胜。二是我当时处境,已近于身心交瘁,有些病态。远离尘世,既不可能,把心沉到渺不可寻的残碑断碣之中,如同徜徉在荒山野寺,求得一时的解脱与安静。此好古者之通病欤?
叶昌炽是清末的一名翰林,放过一任学政,后为别人校书印书。不久,我又买了他著的《藏书纪事诗》和《缘督庐日记摘钞》,都认真地读了。
我有一部用小木匣装着的《金石索》,是石印本,共二十册,金索石索各半。我最初不大喜欢这部书,原因是鲁迅先生的书帐上,没有它。那时我死死认为:鲁迅既然不买《金石索》,而买了《金石苑》,一定是因为它的价值不高。这是很可笑的。后来知道,鲁迅提到过这部书,对它又有些好感,一一给它们包装了书皮。“文革”结束,我曾提着它送给一位老朋友,请他看着解闷。这是我以己度人,老朋友也许无闷可解,过了不久,就叫小孩,又给我提回来,说是“看完了”。我只好收起。那时,害怕“四旧”的观念,尚未消除,人们是不愿收受这种礼物的。
也好,目前,它顶着一个花瓶,屹立在四匣三希堂法帖之上。三个彩绿隶体字,熠熠生辉,成为我书房的壮观一景。
还有人叫我站在它的旁边,照过相。可以说,它又赶上好时光、好运气了,当然,这种好景,也不一定会很长。
大型的书,我买了一部《金石粹编》。这是一部权威性著作,很有名。鲁迅书帐有之,是原刻本。我买的是扫叶山房石印本,附有《续编》《补编》,四函共三十二册。正编系据原刻缩小,字体不大清楚,通读不便,只能像用工具书,偶尔查阅。续编以下是写印,字比较清楚,读了一遍。
有一部小书,叫《石墨镌华》,是知不足斋丛书的零种。
书小而名大,常常有人称引。读起来很有兴趣,文字的确好。
同样有兴趣的,是一本叫《金石三例》的书,商务万有文库本,也通读过了。因为对这种学问,实在没有根基,见过的实物又少,虽然用心读过,内容也记不清楚。
原刻的书,有一部《金石文编》,书很新,字大悦目,所收碑版文字,据说校写精确,鲁迅先生也买了一部。我没有很好地读,因为内容和孙星衍校印的《古文苑》差不多,后者我曾经读过了。
读这些书,最好配备一些碑版,我购置了一些珂罗版复制品,聊胜于无而已。知识终于也没有得到长进,所收碑名从略。
钱币也属于金石之学。这方面的书,我买过《古泉拓本》,《古泉杂记》,《古泉丛话》,《续泉说》等,都是刻本线装,印刷精致。还有一本丁福保编的《古钱学纲要》,附有历代古钱图样,并标明当时市价,可知其是否珍异。
我虽然置备了这些关于古钱的书,但我并没有一枚古钱。
进城后,我曾在附近夜市,花三角钱,买了一枚大钱,“文革”中遣失了,也忘了是什么名号,我只是从书中,看收藏家的趣味和癖好。
大概是前年,一青年友人,用一本旧杂志,卷着四十枚古钱,寄给我,叫我消遣。都是出土宋钱,斑绿可爱。为了欣赏,我不只打开《历代纪元编》认清钱的年代,还打开《古钱学纲要》,一一辨认了它们的行情,都是属于五分、一角之例,并非稀有。但我心里还是不些不安,小大属于文物的东西,我没有欲望去占有。我对古董没有兴趣,它们的复制品、模仿品,或是照片,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只是想从中得到一点常识,并没有条件和精力,去进行认真的研究。
我决定把这几十枚古钱,交还给那位青年友人。并说明:我已经欣赏过了。我的时光有限,自己的长物,还要处理,别人的东西,交还本人。你们来日方长,去放着玩吧。
我还买了一些印谱,其中有陈簋斋所藏《玉印》,《手拓古印》;丁、黄、赵名家印谱,《陈师曾印谱,《汉铜印丛》等,大都先后送给了画家和给我刻过印章的人。
关于铜镜的书,则有《簋斋藏镜》,以及各地近年出土的铜镜选集。
关于汉画石刻,则有《汉代绘画选集》、《陕北东汉画像石刻选集》;还有较早出版的线装《汉画》二册一函,《南阳汉画像汇存》一册、《南阳汉画像集》一册。都是精印本。
《摹印砖画》、《专门名家》,则是古砖的拓本。
我不会画,却买了不少论画的书,余绍宋辑的《画论丛刊》、《画法要录》,都买了。记载历代名画的《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以及大型的《佩文斋书画谱》,也都买了。佩文斋书画谱,坊间石印本很多,阅读也方便。我却从外地邮购了一部木刻本,洋洋六十四册,古色古香。实际到我这里,一直尘封未动,没有看过。此又好古之过也。
古人鉴定书画的书,我买了《江村消夏录》、《庚子消夏记》。后者是写刻本,字体极佳。我还在早市,买了一部《清河书画舫》,有竹人家藏版,木刻本十二册,通读一过。因为未见真迹,只是像读故事一样。另有《平生壮观》一部,近年影印,未读。
文章书画,虽都称做艺术,其性质实有很大不同。书法绘画,就其本质来说,属于工艺。即有工才有艺,要点在于习练。当然也要有理论,然其理论,只有内行人,才能领会,外行人常常不易通晓,难得要领。我读有关书画之论,只能就其文字,领会其意,不能从实践之中,证其当否。陆机《文赋》虽玄妙,我细读尚能理解,因此多少有些写作经验。
至于孙过庭的《书谱》,我虽于几种拓本之外,备有排印注疏本,仍只能顺绎其文字,不能通书法之妙诀。画论“成竹在胸”,“意在笔先”之说,一听颇有道理,自无异议,但执笔为画,则又常常顾此失彼,忘其所以。书法之论亦然:“永字八法”,“如锥画沙”之论,确认为经验之谈,然当提笔拂笺,反增慌乱。因知艺术一事,必从习练,悟出道理,以为己用。
不能以他人道理,代替自身苦工。更不能为那些“纯理论家”的皇皇言论所迷惑。
我还买了一些画册,珂罗版的居多。如:《离骚图》、《无双谱》、《水浒全传插图》、《梅花喜神谱》、《陈老莲水浒叶子》、《宋人画册》等。
水浒叶子系病中,老伴于某日黄昏之时,陪我到劝业场对过古旧书店购得。此外还有《石涛画册》、《华新罗画册》、《仇文合制西厢图册》等,都是三十年代出版物,纸墨印刷较精。
木刻水印者,有《十竹斋画谱》,已为张的女孩拿去,同时拿去的,还有一部《芥子园画传》(近年印本)。另有一部木刻山水画册,忘记作者名字,系刘姓军阀藏书,已送画家彦涵。现存手下的,还有一部《芥子园画传》,共四集,均系旧本,陆续购得。其中梅菊部分,系乾隆年间印刷,价值尤昂。今年春节,大女儿来家,谈起她退休后,偶画小鸟,并带来一张叫我看。我说,画画没有画谱不行,遂把芥子园花鸟之部取出给她,画册系蝴蝶装,亦多年旧物也。大女儿幼年受苦,十六岁入纱厂上班,未得上学读书。她晚年有所爱好,我心中十分高兴。
1987年9月15日写讫
附记:一九四八年秋季,我到深县,任宣传部副部长,算是下乡。
时父亲已去世,老区土改尚未结束,一家老小的生活前途,萦系我心。
在深县结识了一位中学老师,叫康迈千。他住在一座小楼上。有一天我去看他,登完楼梯,在迎面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我的头部,不断颤动。这是我第一次发见自己的病症,当时并未在意,以为是上楼梯走得太急了,遂即忘去。
本文开关,说我进城初期,已近于身心交瘁状态,殆非夸大之辞。
一九五六年,大病之后,结发之妻,虽常常独自饮泣,但她终不知我何以得病。还是老母知子,她曾对妻子说:“你别看他不说不道,这些年,什么事情,不打他心里过?”
那些年,我买了那么多破旧书,终日孜孜,又缝又补。有一天,我问妻子:“你看我买的这些书好吗?”
她停了一下才说:
“喜欢什么,什么就好。”
她不识字,即使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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