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了这脉搏,因此,当我钻在洞里的时间也好,坐在破炕上的时间也好,在菜园里夜晚散步的时间也好,我觉到在洞口外面,院外的街上,平铺的翠绿的田野里,有着伟大、尖锐、光耀、战争的震动和声音,昼夜不息。生活在这里是这样充实和有意义,生活的经线和纬线,是那样复杂、坚韧。生活由战争和大生产运动结合,生活由民主建设和战斗热情结合,生活像一匹由坚强意志和明朗的智慧织造着的布,光彩照人,而且已有七个整年的历史了。
并且在前进的时候,周围有不少内奸特务,受敌人、汉奸、独裁者的指挥,破坏人民创造出来的事业,乱放冷箭,使像给我们带路的村长,感到所负责任的沉重和艰难了。这些事情更激发了人民的智慧和胆量。有人愿意充实生活,到他们那里去吧。
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我们人多了,男男女女有十几个人,老李派大车送我们,女同志坐在车上,我们跟在后面。我们没有从原路回去,路过九区。
夜里我们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今天早晨被五个据点的敌人包围,还抓走了两个干部,村里是非常惊慌不定的。
带路的人领我们到一所空敞的宅院去,他说这是村长的家,打门叫村长,要换一个带路的。
他低声柔和地叫唤着。原来里面有些动静,现在却变得鸦雀无声了,原来有灯光现在也熄灭了。我们叫女同志去叫:
“村长,开门来吧!我们是八路军,是自己的人,不要害怕。”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女人开门出来,她望了望我们说:
“我们不是村长,我们去年是村长,我家里的男人也逃在外面去了,不信你们进去看看。”
我猜想:看也是白看,男的一定躲藏了,而且在这样深更半夜,也没法对这些惊弓之鸟解释。但是我们的女同志还是向她说。她也很能说,那些话叫人听来是:这些人是八路军就能谅解她,是敌人伪装,也无懈可击。
结果还是我们女同志拿出各种证明给她看,讲给她听,她才相信,而且热情地将我们的女同志拉到她家里去了。
不久她的丈夫陪着我们的女同志出来,亲自给我们带路。
在路上他给我说,这两天村里出了这样一件事:
连着两天夜里,都有穿着八路军绿色新军装的人到年轻女人家去乱摸,他们脸上包着布,闹的全村不安,女人看见一个黑影也怪叫起来,大家都惊疑不定,说着对八路军不满的话。但是附近村庄又没有驻着八路军,也没有过路军队住在村里,这些不规矩的八路军是哪儿来的呢?
前天晚上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了。村妇救会缝洗组长的丈夫半夜回到家里,看见一个男人正压在他的女人身上。他呐喊一声,那个男人赤身逃走。他下死手打他的女人,女人也哭叫起来:
“你个贼啊!你杀人的贼啊,你行的好事,你穿着那绿皮出去了,这村里就你一个人有这样装裹啊。我睡的迷迷糊糊,我认定是你回来了,这你能怨我呀,你能怨我呀!我可是站的正走的稳的好人呀,天啊,这是你行的好事啊!……”
带路的人接着说:“这样四邻八家全听的清清楚楚,人们才明白了。前几天区里交来的几套军装,说是上级等着用,叫缝一下扣子,我就交给缝洗组长了。她的丈夫是个坏家伙,不知道和什么人勾结,尽想法破坏我们的工作,这次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破坏我们的名誉,谁知道竟学了三国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自己也不敢声张了。
“他不声张我可不放松。我照实报告了区里,我说他每天夜里穿着八路军的军服去摸女人,破坏我们子弟兵的威信。区里把他传去了。至于另外那一个,是他的同伙,倒了戈回来搞了朋友的女人,不过我不管他们的臭事,也把他送到区里了。
“同志你看村里的事多么复杂,多么难办?坏人心术多么毒?
“他们和敌人也有勾结,我们头一天把他们送到区里,第二天五个据点的敌人就包围了我们的村庄,还捉去了两个干部。
“同志,要不是你们到了,连门也不敢开啊。这要请你们原谅,好在大家都了解我的困难……”
送过了封锁沟墙,这路我们已经熟悉,就请他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到了县里,屈指一算,这次去游击区连来带去,整整一个星期。
1944年于延安——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二 风云小记 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
有一天,我送一封信到同口镇去。把信揣在怀里,脱了鞋,卷起裤腿,在那漫天漫地的芦苇里穿过。芦苇正好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我用两手拨开一条小道,脚下的水也有半尺深。
走了半天,才到了淀边,拨开芦苇向水淀里一望,太阳照在水面上,白茫茫一片,一个船影儿也没有。我吹起暗号,吹过之后,西边芦苇里就哗啦啦响着,钻出一只游击小艇来,撑船的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儿。他一见是我,忙把船靠拢了岸。我跳上去,他说:
“今天早啊。”
我说:“道远。”
他使竹篙用力一顶,小艇箭出弦一般,窜到淀里。四外没有一只船,只有我们这只小艇,像大海上漂着一片竹叶,目标很小。就又拉起闲话来。
老头儿爱交朋友,干抗日的活儿很有瘾,充满胜利情绪,他好打比方,证明我们一定胜利,他常说:
“别看那些大事,就只是看这些小事,前几年是怎样,这二年又是怎么样啊!”
过去,他是放鱼鹰捉鱼的,他只养了两只鹰,和他那个干瘦得像柴禾棍一样的儿子,每天从早到晚在淀里捉鱼。刚一听这个职业,好像很有趣味,叫他一说却是很苦的事。那风吹雨洒不用说了,每天从早到晚在那船上号叫,敲打鱼鹰下船就是一种苦事。而且父子两个是全凭那两只鹰来养活的,那是心爱的东西,可是为了多打鱼多卖钱,就得用一种东西紧紧地卡住鱼鹰的嗓子,使它吞不下它费劲捉到的鱼去,这更是使人心酸可又没有办法的事。老头儿是最心疼那两只鹰的,他说,别人就是拿二十只也换不了去;他又说:
“那一对鹰才合作哩,只要一个在水里一露头,叫一声,在船上的一个,立刻就跳进水里,帮它一手,两个抬出一条大鱼来。”
老头儿说,这两只鹰,每年要给他抬上一千斤。鬼子第一次进攻水淀,在淀里抢走了他那两只鱼鹰,带到端村,放在火堆上烧吃了。于是,儿子去参加了水上游击队,老头儿把小艇修理好,做交通员。
老头儿乐观,好说话,可是总好扯到他那两只鹰上,这在老年人,也难怪他。这一天,又扯到这上面,他说:
“要是这二年就好了,要在这个时候,我那两只水鹰一定钻到水里逃走了,不会叫他们捉活的去。”
可是这一回他一扯就又扯到鸡上去,他说:
“你知道前几年,鬼子进村,常常在半夜里,人也不知道起床,鸡也不知道撒窠,叫鬼子捉了去杀了吃了。这二年就不同了,人不在家里睡觉,鸡也不在窠里宿。有一天,在我们镇上,鬼子一清早就进村了,一个人也不见,一只鸡也不见,鬼子和伪军们在街上,东走走西走走,一点食也找不到。
后来有一个鬼子在一株槐树上发见一只大红公鸡,他高兴极了,就举枪瞄准。公鸡见他一举枪,就哇的一声飞起来,跳墙过院,一直飞到那村外。那鬼子不死心,一直跟着追,一直追到苇垛场里,那只鸡就钻进了一个大苇垛里。”
没到过水淀的人,不知道那苇垛有多么大,有多么高。一到秋后霜降,几百顷的芦苇收割了,捆成捆,用船运到码头旁边的大场上,垛起来,就像有多少高大的楼房一样,白茫茫一片。这些芦苇在以前运到南方北方,全国的凉棚上的,炕上的,包裹货物的席子,都是这里出产的。
老头儿说:“那公鸡一跳进苇垛里,那鬼子也跟上去,攀登上去。他忽然跳下来,大声叫着,笑着,往村里跑。一时他的伙伴们从街上跑过来,问他什么事,他叫着,笑着,说他追鸡,追到一个苇垛里,上去一看,里面藏着一个女的,长得很美丽,衣服是红色的。——这样鬼子们就高兴了,他们想这个好欺侮,一下就到手了。五六个鬼子饿了半夜找不到个人,找不到东西吃,早就气坏了,他们正要撒撒气,现在又找到了这样一个好欺侮的对象,他们向前跃进,又嚷又笑,跑到那个苇垛跟前。追鸡的那个鬼子先爬了上去,刚爬到苇垛顶上,刚要直起身来喊叫,那姑娘一伸手就把他推下来。鬼子仰面朝天从三丈高的苇垛上摔下来,别的鬼子还以为他失了脚,上前去救护他。这个时候,那姑娘从苇垛里钻出来,咬紧牙向下面投了一个头号手榴弹,火光起处,炸死了三个鬼子。人们看见那姑娘直直地立在苇垛上,她才十六七岁,穿一件褪色的红布褂,长头发上挂着很多芦花。”
我问:
“那个追鸡的鬼子炸死了没有?”
老头儿说:
“手榴弹就摔在他的头顶上,他还不死?剩下来没有死的两三个鬼子爬起来就往回跑,街上的鬼子全开来了,他们冲着苇垛架起了机关枪,扫射,扫射,苇垛着了火,一个连一个,漫天的浓烟,漫天的大火,烧起来了。火从早晨一直烧到天黑,照得远近十几里地方都像白天一般。”
从水面上远远望过去,同口镇的码头就在前面,广场上已经看不见一堆苇垛,风在那里吹起来,卷着柴灰,凄凉得很。我想,这样大火,那姑娘一定牺牲了。”
老头儿又扯到那只鸡上,他说:
“你看怪不怪,那样大火,那只大公鸡一看势头不好,它从苇子里钻出来,三飞两飞就飞到远处的苇地里去了。”
我追问:
“那么那个姑娘呢,她死了吗?”
老人说:
“她更没事。她们有三个女人躲在苇垛里,三个鬼子往回跑的时候,她们就从上面跳下来,穿过苇垛向淀里去了。到同口,你愿意认识认识她,我可以给你介绍,她会说的更仔细,我老了,舌头不灵了。”
最后老头说:
“同志,咱这里的人不能叫人欺侮,尤其是女人家,那是情愿死了也不让人的。可是以前没有经验,前几年有多少年轻女人忍着痛投井上吊?这二年就不同了啊!要不我说,假如是在这二年,我那两只水鹰也不会叫兔崽子们捉了活的去!”
1945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二 风云小记 张秋阁
一九四七年春天,冀中区的党组织号召发动大生产运动,各村都成立了生产委员会。
一过了正月十五,街上的锣鼓声音就渐渐稀少,地里的牛马多起来,人们忙着往地里送粪。
十九这天晚上,代耕队长曹蜜田,拿着一封信,到妇女生产组组长张秋阁家里去。秋阁的爹娘全死了,自从哥哥参军,她一个人带着小妹妹二格过日子。现在,她住在年前分得的地主曹老太的场院里。
曹蜜田到了门口,看见她还点着灯在屋里纺线,在窗口低头站了一会,才说:
“秋阁,开开门。”
“蜜田哥吗?”秋阁停了纺车,从炕上跳下来开开门,“开会呀?”
曹蜜田低头进去,坐在炕沿上,问:
“二格睡了?”
“睡了。”秋阁望着蜜田的脸色,“蜜田哥,你手里拿的是谁是信?”
“你哥哥的,”蜜田的眼湿了,“他作战牺牲了。”
“在哪里?”秋阁叫了一声把信拿过来,走到油灯前面去。
她没有看信,她呆呆地站在小橱前面,望着那小小的跳动的灯火,流下泪来。
她趴在桌子上,痛哭一场,说:
“哥哥从小受苦,他的身子很单薄。”
“信上写着他作战很勇敢。”曹蜜田说,“我们从小好了一场,我想把他的尸首起回来,我是来和你商量。”
“那敢情好,可是谁能去呀?”秋阁说。
“去就是我去。”曹蜜田说,“叫村里出辆车,我去,我想五天也就回来了。”
“五天?村里眼下这样忙,”秋阁低着头,“你离得开?我看过一些时再说吧,人已经没有了,也不忙在这一时。”她用袖子擦擦眼泪,把灯剔亮一些,接着说,“爹娘苦了一辈子,没看见自己的房子、地就死了,哥哥照看着我们实在不容易。
眼看地也有得种,房也有得住,生活好些了,我们也长大了,他又去了。”
“他是为革命死的,我们不要难过,我们活着,该工作的还是工作,这才对得住他。”蜜田说。
“我明白。”秋阁说,“哥哥参军的那天,也是这么晚了,才从家里出发,临走的时候,我记得他也这么说过。”
“你们姐俩是困难的。”曹蜜田说,“信上说可以到县里领恤金粮。”
“什么恤金粮?”秋阁流着泪说,“我不去领,哥哥是自己报名参军的,他流血是为了咱们革命,不是为了换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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