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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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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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前些年的动乱时期,那些大字报、大批判、揭发材料,就常常证实柳氏经验。那是非常时期,有的人在政治风暴袭来时,有些害怕,抢先与原来“过从甚密”的人,划清一下界限,也是情有可原的。高尔基的名作《海燕之歌》,歌颂了那么一种勇敢的鸟,能与暴风雨搏斗。那究竟是自然界的暴风雨。如果是“四人帮”时期的政治暴风雨,我看多么勇敢的鸟,也要销声敛迹。

但是,当时的确有些人,并不害怕这种政治暴风雨,而是欢呼这种暴风雨,并且在这种暴风雨中扶摇直上了。也有人想扶摇而没能扶摇上去。如果有这样的朋友,那倒是要细察一下他在这中间的言行,该忘的忘,该谅的谅,该记的记,不能不小心一二了。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这些人也像骆宾王的诗句:“倏忽搏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又降落到地平面上来了,当今政策宽大,多数平安无恙。

既是朋友,所谓直、所谓谅,都是两方面的事,应该是对等相待的。但有一些翻政治跟头翻惯了的人,是最能利用当前的环境和口号的。例如你稍稍批评他过去的一些事,他就会说,不是实事求是啊,极不严肃呀,政治色彩呀。好像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都与政治无关,都是很严肃、很实事求是的。对于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当然,可不与之为友,但也不可与之为敌。

以上是就一般的朋友之道,发表一些也算是参禅悟道之言。

至于有一种所谓“小兄弟”,“哥们义气”之类的朋友,那属于另一种社会层和意识形态,不在本文论列之内,故从略。

1983年1月9日下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 芸斋琐谈 芸斋琐谈(三)

谈文学与理想

××同志:

前两天,我看过了你寄来的小说,并于昨天,托人把剪报给你寄了回去。

这篇小说,生活和人物,都有现实的根据,但出自你的笔下,总给人一种低沉的感觉。我当时想,如果是我这个年岁写的,就合乎逻辑了。你这样年青,写这种情调的小说,显然是早了一些。

我这种想法,并不合乎创作的规律。每个人的创作道路,不会相同,即使同时代的人,也不会一样,何况我们的年纪相差这样远,经历的道路如此不同!但是,作为一个同行,并对你有良好愿望的我,又好像了解一些你的思绪,你的企图,你的对人生的看法。

说是了解,是相对而言。我曾经对一位青年女作者说:

“我不了解你们这一代作家,更不了解你们作品中所写到的,那些比你们更年青的一代,比如最近我读到的你的一篇小说里面的姐姐和妹妹。”她听了好像还有些不高兴,但我说的是真情实话。这可能和我好多年足不出户,与当代青年接触很少有关。

我了解我们这一代作家,也比较了解我们上一代的作家。

我们这一代和我们上一代的作家,可以说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他们都有机会上过中学或大学,有的并留学外国。就是说,他们的当作家以前的生活,都是比较优裕的,有比较充实的学识修养。他们本身在执笔以前,并没有经受过什么饥寒之苦。然而他们的作品,却满怀同情劳苦的人民。他们经历的是大动荡,或者说是大变革的时代。比我们老的一代,遇到的是辛亥革命,民主革命。我们自己遇到的,则是民族革命,社会主义革命。

这两代作家,在从事写作之初,接受了世界上先进的革命思潮,受到国内革命力量的影响,加强了他们为人生而艺术的思想和意志。当然也有些作家,自觉地站在革命斗争旋涡之外,但他们的作品,不为当代所重视,因而影响甚微。

这两代作家的作品,在政治思想上,都有明显的倾向性。

其中当然又有分别,有站在潮流之前的,有处在潮流之中的,也有远离潮流而只是心向往之的。但他们都是有理想的,有支持自己写作的精神力量的。

这是时代,也可以说是这一时代的政治,对作家的强大的影响。政治与文艺无关的说法,从这两代作家的经历,证明是不可信的。

我青年时期也读过孔孟的书,老庄的书,韩非的书,都研进不深。也读过一些外国不同思想流派的文学作品,包括尼采的作品。也读过吴稚晖的书,梁漱溟的书,周作人的书。

后来终于集中精力读新兴社会科学,十月革命文学和鲁迅的书。

这种选择,在当时,并非我一个人,社会上所有从事文学工作的青年人,都在向这方面探索追求。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流浪时,东安市场小书摊,在晚上都摆出一张马克思的像片。他们知道,凡是来这里买书的人,都从心里向往着革命。高尔基的肖像,对于这些青年,吸引力也很大。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晋察冀边区工作,唱过从西北战地服务团学来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为了建立人民共和国”,这一句的曲调,委婉而昂扬,我们唱时都用颤音,非常激动。

那时候,引导作家们写作的,就是这些鲜明而有号召力的政治目标,经过无数人的流血牺牲,我们终于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我们这一代作家青壮年时期的历程总结。

我不了解你们这一代作家的学习过程、生活过程和所持理想的形成过程。但我知道,十年动乱,实际上对每个正直的人,都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大不幸。你们看到了老一代作家的遭遇,老一代也看到了你们一代的遭遇。这种遭遇,不能不影响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特别是对于作家。我了解自己在这一时期,思想感情所经历的痛苦磨炼,但我对青年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则所知甚少。作为一个作家,每时每刻,都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任何处境,他不能不和广大人民,休戚相关。国家、人民的命运,就是作家的命运。

我们这一代,经历了国家和人民的苦难、斗争、曲折艰辛的时期。对作家来说,这很难认定是幸还是不幸。十年动乱是一个大悲剧,但整个历程并非都是悲剧。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如何评价我们的作品,以及如何看待我们的遭遇。

我们遭遇的挫折,不应该引起你们对战斗的文学的失望。

现在,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墓木已拱,有各式各样的下场,现在无须再去谈论它。文学事业正如其他事业,是不会停滞的,是不会间断的,是继往开来的。人民希望能有更多更有为的作家出现。他们和国家人民拥抱在一起,共同呼吸,有共同理想。

作家没有理想,就常常走到虚无主义那里去。虚无主义本身又永远不能成为一种人生的理想,只能导致作品和作家的沉落。历史上,很多有奇异才华的作家,就是在这个深渊里消失了。虚无主义不能成全作家。

在经历种种忧患之后,我时常警惕自己。

历史和现实,在不断运转,不断前进。推动历史,反映现实,作家有一份力量,但不能妄自尊大,以为自己会有多么了不起的作用。

忧国忧民,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显著的传统。这一伟大传统,从古代歌谣,就充分表现出来了。历代的诗歌、小说、戏剧,都在继承这一传统。今天的作品,尤其需要发扬它。这是时代的大主题。

尊重和发扬我们民族的传统,包括文学艺术的传统,对当代的青年作家来说,恐怕是很重要的。

至于处世之间的一些苦恼,个人生活中的一些不愉快,这是随时都可以发生的。处理这些问题,最好用中国哲学的方法。不然就徒伤心神,无补实际。读书是用来帮助自己前进的,无论舟楫车轮,都可利用。

总之,多读一些中国历史,包括文学史,多读一些中国文学典籍,就会知道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历代产生的作家,遭遇虽多不幸,他们的工作,是无愧于自己的民族的。愿你多读多写。

1983年8月27日晨

谈改稿

传说《吕氏春秋》成书后,悬之国门,千金不能易一字。

我常想:这可能是一种神话。事实上,任何人的文章,不会一个字也动不得。但又听说,当代有一位作家,前些年,他的一篇文章,被选入中学课本。编辑认为有一个字,需要改动一下,他不接受,请叶圣陶去和他说,他仍坚持不改,而终于改不成。这真的成为千金不易一字了。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字,所以也无法评议其是非。

如果关于吕氏之书的传说,是为了说明这部书,经过作者反复推敲修改,文字上已经完美无缺,没有多少指责的余地,那是可以理解的。对后来的作者,也是有教育意义的。但绝非说一个人的文章,就可以做到一个字也不能改动。

“敝帚自珍”也是我们的一句老话。又有人说,人们偏爱自己的作品,像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但不管如何自珍与溺爱,总还是允许别人有所非议挑剔,当然,也要看非议挑剔得是否得当。

别人大砍大削我的文章,特别是已经发表过的文章,例如《荷花淀》,一处就删去八行,二百余字,这是我写过文章,表示过抗议的。前几年,有一位中学老师为一个部门编选业余教材,选上了《山地回忆》,寄来地对此文的修改清样。只是第一段,我就看到,他用各种符号,把原来文字,删来改去,勾画得像棋盘上走乱了的棋子一样。我确实是非常不愉快了。我想:我写的文章,既然如此不通,那你何必又去选它呢?

但是,对于编辑部提出的,个别文字的修改,我从来是认真考虑,虚心接受的。因为我知道,我的修辞造句的功夫,并非那么深厚。

现在,大家又在推崇我们古代文字之美了,都在欣赏古文古诗。那些作品,读起来就是好,也真有它们的生命力。我体会到,古人的这些传世之作,其产生,固然因为作家的才力,更多的,恐怕是他们修改的功夫。他们的文章,篇幅都很短小,但绝不是一挥而就,就认为尽善尽美。而是改过若干次,即不是一次两次。传说王勃是才子,他的外作《滕王阁序》,也不会是没有修改就定稿的。

古人写了文章,很多是贴在墙上,来回的念诵,随时更易其文字。寄给朋友们看,征求意见。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在那里用功。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是这样写文章的。

越到老年,我越相信:好文章是改出来的这句话。如果我们读书,不只读作家的发表之作,还有机会去研究他们的修改过程,对我们一定有更多的好处,可惜这方面的资料和书籍,很少很少。

1983年9月7日

谈读书

读书,主要靠自学。记得上中学时,精力旺盛,读书最多,也最专心。我们的国文老师,除去选些课文,在课堂给我们讲解外,就是介绍一些参考书,叫我们自己在课外去选择、去阅览。

文学非同科学,有时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只要个人努力。

读书也没有准则,只有摸索着前进。读书和自己的志趣有关,一个人的志趣,常常因为时代、环境的变化,而有所改变。所以,就是师长给你介绍的书,也不一定就正中你的心意,正合你当时的爱好。

例如鲁迅先生给许世瑛开的十部书,是很有名的。但仔细一想,许世瑛那时年纪还小,他能读《全上古……文》或《四库全书总目》那类的古书吗?会有兴趣吗?但开这样一个书目,对他还是有好处的。使他知道:人世间有这样几部书,鲁迅先生是推重这些作品的。

现在,也常常有人叫我给他开个书目之类的单子,我是从来不开的。迫不得已,我就给他开些唐诗古文之类的书,这是书林中的菽粟,对谁也不会有害处的。我想:我读过的,你不一定去读,也不一定爱好。我没有读过的好书多得很。而我读书,是从来没有计划,是遇到什么就读什么的。其中,有些书读了,确实有好处,有些书却读不懂,有些书虽然读过了,却毫无所得。

根据以上这个经验,我后来读书,就知道有所选择了。先看前人的读书提要,了解一下书的作者及其内容。而古人的读书笔记,多是藏书记,只记他这本书,如何得来,如何珍贵,对内容含义,缺少正确的评价,这就只好又去碰了。

“开卷有益”,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我的习惯,选择了一本书,我就要认真把它读完。半途而废的情况很少。其中我认为好的地方,就把它摘录在本子上。我爱惜书,不忍在书上涂写,或作什么记号,其实这是因小失大。读书,应该把随时的感想记在书眉上,读完一本,或读完一章,都应该把内容要点以及你的读后意见,记在章尾书后,供日后查考。读古书,这样做方便一些,在为所留天地很大,前后并有闲纸,现在印书,为了节省纸张,空白很少,只好写在纸条上,夹在书里面。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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