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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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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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吧,村长叫中队长派三个游击组员送我去睡觉,村长和中队长的联合命令是一个站高哨,一个守洞口,一个陪我下洞。

于是我就携带自己的一切行囊到洞口去了。

这一次体验,才使我知道“地下工作的具体情形”,这是当我问到一个从家乡来的干部,他告诉我的话,我以前是把地下工作浪漫化了的。

他们叫我把棍子留在外间,在灯影里立刻有一个小方井的洞口出现在我的眼前。陪我下洞的同志手里端着一个大灯碗跳进去不见了。我也跟着跳进去,他在前面招呼我。但是满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找不到往里面去的路,洞上面的人告诉我蹲下向北进横洞。我用脚探着了那横洞口,我蹲下去,我吃亏个子大,用死力也折不到洞里去,急的浑身大汗,里面引路的人又不断催我,他说:

“同志,快点吧,这要有情况还了得。”我像一个病猪一样“吭吭”地想把头塞进洞口,也是枉然。最后才自己创造了一下,重新翻上洞口来,先使头着地,栽进去,用蛇行的姿势入了横洞。

这时洞上面的人全笑起来,但他们安慰我说,这是不熟练,没练习的缘故,钻十几次身子软活了就好了。

钻进了横洞,就看见带路人托引着灯,焦急地等我。我向他抱歉,他说这样一个横洞你就进不来,里面的几个翻口你更没希望了,就在这里打铺睡吧!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被物,全留在立洞的底上横洞的口上,他叫我照原姿势退回去,用脚尖把被子和包袱勾进来。

当我试探了半天,才完成了任务的时候,他笑了,说:

“同志,你看敌人要下来,我拿一支短枪在这里等他(他说着从腰里掏出手枪顶着我的头)有跑吗?”

我也滑稽地说:“那就像胖老鼠进了细腰蛇的洞一样,只有跑到蛇肚子里。”

这一夜,我就是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上面叫我们吃饭,出来一看,已经红日三竿了。

村外

过了几天,因为每天钻,有时钻三次四次,我也到底能够进到洞的腹地;虽然还是那样潮湿气闷,比较起在横洞过夜的情景来,真可以说是别有洞天了。

和那个陪我下洞的游击组员也熟识了,那才是一个可亲爱的好青年,好农民,好同志。他叫三槐,才十九岁。

我就长期住在他家里,他有一个寡母,父亲也是敌人前年“扫荡”时被杀了的,游击区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人负担着这种仇恨生活度日。他弟兄三个。大哥种地,有一个老婆;二哥干合作社,跑敌区做买卖,也有一个老婆;他看来已经是一个职业的游击组员,别的事干不了多少了,正在年轻,战争的事占了他全部的心思,也不想成亲。

我们俩就住在一条炕上,炕上一半地方堆着大的肥美的白菜。情况紧了,我们俩就入洞睡,甚至白天也不出来,情况缓和,就“守着洞口睡”。他不叫我出门,吃饭他端进来一同吃,他总是选择最甜的有锅巴的红山药叫我吃,他说:“别出门,也别叫生人和小孩子们进来。实在闷的时候我带你出去遛遛去。”

有一天,我实在闷了,他说等天黑吧,天黑咱们玩去。等到天黑了,他叫我穿上他大哥的一件破棉袍,带我到村外去,那是大平原的村外,我们走在到菜园去的小道上,在水车旁边谈笑,他割了些韭菜,说带回去吃饺子。

在洞里闷了几天,我看见旷野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我愿意在松软的土地上多来回跑几趟,我愿意对着油绿的禾苗多呼吸几下,我愿意多看几眼正在飘飘飞落的雪白的李花。

他看见我这样,就说:“我们唱个歌吧,不怕。冲着燕赵的炮楼唱,不怕。”

但我望着那不到三里远的燕赵的炮楼在烟雾里的影子,我没有唱。

守翻口

那天我们正吃早饭,听见外面一声乱,中队长就跑进来说,敌人到了村外。三槐把饭碗一抛,就抓起我的小包裹,他说:“还能跑出去吗?”这时村长跑进来说:“来不及了,快下洞!”

我先下,三槐殿后,当我爬进横洞,已经听见抛土填洞的声音,知道情形是很紧的了。

爬到洞的腹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妇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那里,她们是从别的路来的,过了一会,三槐进来了,三个妇女同时欢喜地说:

“可好了,三槐来了。”

从这时,我才知道三槐是个守洞作战的英雄。三槐告诉女人们不要怕,不要叫孩子们哭,叫我和他把枪和手榴弹带到第一个翻口去把守。

爬到那里,三槐叫我闪进一个偏洞,把手榴弹和子弹放在手边,他就按着一把雪亮的板斧和手枪伏在地下,他说:

“这时候,短枪和斧子最顶事。”

不久,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传过来一种细细的嘤嘤的声音,说道:

“敌人已经过村东去了,游击组在后面开了枪,看样子不来了,可是你们不要出来。”

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地下发出来,还是从地上面发出来,像小说里描写的神仙的指引一样,好像是从云端上来的,又像是一种无线电广播,但我又看不见收音机。

三槐告诉我:“抽支烟吧,不要紧了,上回你没来,那可危险哩。

“那是半月前,敌人来‘清剿’,这村住了一个营的治安军,这些家伙,成分很坏,全是汉奸汪精卫的人,和我们有仇,可凶狠哩。一清早就来了,里面还有内线哩,是我们村的一个坏家伙。敌人来了,人们正钻洞,他装着叫敌人追赶的样子,在这个洞口去钻钻,在那个洞口去钻钻,结果叫敌人发现了三个洞口。

“最后也发现了我们这个洞口,还是那个家伙带路,他又装着蒜,一边嚷道:‘咳呀,敌人追我!’就往里面钻,我一枪就把他打回去了。他妈的,这是什么时候,就是我亲爹亲娘来破坏,我也得把他打回去。

“他跑出去,就报告敌人说,里面有八路军,开枪了。不久,院子里就开来很多治安军,一个自称是连长的在洞口大声叫八路军同志答话。

“我就答话了:‘有话你说吧,听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同志,请你们出来吧。’“我说:‘你进来吧,炮楼是你们的,洞是我们的。’“治安军连长说:‘我们已经发现洞口,等到像倒老鼠一样,把你们掘出来,那可不好看。’“我说:‘谁要不怕死,谁就掘吧。我们的手榴弹全拉出弦来等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喂,同志,你们是哪部分?’“我说:‘十七团。’”这时候三槐就要和我说关于十七团的威望的事,我说我全知道,那是我们冀中的子弟兵,使敌人闻名丧胆的好兵团,是我们家乡的光荣子弟。三槐就又接着说:

“当时治安军连长说:‘同志,我们是奉命令来的,没有结果也不好回去交代。这样好不好,你们交出几支枪来吧。’“我说:‘八路军不交枪,你们交给我们几支吧,回去就说叫我们打回去了,你们的长官就不怪罪你们。’“治安军连长说:‘交几支破枪也行,两个手榴弹也行。’“我说:‘你胡说八道,死也不交枪,这是八路军的传统,我们不能破坏传统。’“治安军连长说:‘你不要出口伤人,你是什么干部?’“我说:‘我是指导员。’“治安军连长说:‘看你的政治,不信。’“我说:‘你爱他妈的信不信。’“这一骂,那小子恼了,他命令人掘洞口,有十几把铁铲掘起来。我退了一个翻口,在第一个翻口上留了一个小西瓜大小的地雷,炸了兔崽子们一下,他们才不敢往里掘了。那个连长又回来说:‘我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不走。’“我说:‘咱们往南在行唐境里见,往北在定县境里见吧。’“大概他们听了没有希望,天也黑了,就撤走了。

“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有我一个堂哥给我帮手,整整支持了一天工夫哩。敌人还这样引诱我,你们八路军是爱护老百姓的,你们不出来,我们就要杀老百姓,烧老百姓的房子,你们忍心吗?

“我能上这一个洋当?我说:‘你们不是治安军吗,治安军就这样对待老百姓吗?你们忍心吗?’”最后三槐说:“我们什么当也不能上,一上当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天钻在洞里的女人孩子有一百多个,听见敌人掘洞口,就全聚到这个地方来了,里面有我的母亲,婶子大娘们,有嫂子侄儿们,她们抖颤着对我讲:三槐,好好把着洞口,不要叫鬼子进来,你嫂子大娘和你的小侄儿们的命全交给你了。

“我听到这话,眼里出了汗,我说:‘你们回去坐着吧,他们进不来。’那时候在我心里说,只要有我在,他狗日的们就进不来,就是我死了,他狗日的们还是进不来。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抖,那天嘴也灵活好使了。”

人民的生活情绪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天已不早了,对间三槐的母亲已经嗡嗡地纺起线来。这时进来一个少妇在洞口喊:“彩绫,彩绫,出来吧,要去推碾子哩。”

她叫了半天,里面才答应了一声,通过那弯弯长长的洞,还是那样娇嫩的声音:“来了。”接着从洞口露出一顶白毡帽,但下面是一张俊秀的少女的脸,花格条布的上衣,跳出来时,脚下却是一双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来,扔在一边,就露出浅蓝色的时样的鞋来,随手又把破毡帽也摘下来,抖一抖墨黑柔软的长头发,站起来,和她嫂子争辩着出去了。

她嫂子说:“人家喊了这么半天,你聋了吗?”

她说:“人家睡着了么。”

嫂子说:“天早亮了,你在里面没听见晨鸡叫吗?”

她说:“你叫还听不见,晨鸡叫就听见了?”姑嫂两个说笑着走远了。

我想,这就是游击区人民生活的情绪,这个少女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候也还顾到在头上罩上一个男人的毡帽,在脚上套上一双男人的棉鞋,来保持身体服装的整洁。

我见过当敌人来了,女人们惊惶的样子,她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向天空突飞。一天,三槐的二嫂子说:“敌人来了能下洞就下洞,来不及就得飞跑出去,把吃奶的力量拿出来跑到地里去。”

我见过女人这样奔跑,那和任何的赛跑不同,在她们的心里可以叫前面的、后面的、四面八方的敌人的枪弹射死,但她们一定要一直跑出去,在敌人的包围以外,去找生存的天地。

当她们逃到远远的一个沙滩后面,或小丛林里,看着敌人过去了,于是倚在树上,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汗,头发上的尘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就又成群结队欢天喜地地说笑着回来了。

一到家里,大家像没有刚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奔跑一样,大家又生活得那样活泼愉快,充满希望,该拿针线的拿起针线来,织布的重新踏上机板,纺线的摇动起纺车。

而跑到地里去的男人们就顺便耕作,到中午才回家吃饭。

在他们,没有人谈论今天生活的得失,或是庆幸没死,他们是:死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活着,活着就是要欢乐的。

假如要研究这种心理,就是他们看的很单纯,而且胜利的信心最坚定。因为接近敌人,他们更把胜利想的最近,知道我们不久就要反攻了,而反攻就是胜利,最好是在今天,在这一个月里,或者就在今年,扫除地面上的一切悲惨痛苦的痕迹,立刻就改变成一个欢乐的新天地。所以胜利在他们眼里距离最近,而那果实也最鲜明最大。也因为离敌人最近,眼看到有些地方被敌人剥夺埋葬了,但六七年来共产党和人民又从敌人手中夺回来,努力创造了新的生活,因而就更珍爱这个新的生活,对它的长成也就寄托更大的希望。对于共产党的每个号召,领导者的每张文告,也就坚信不移,兴奋地去工作着。

由胜利心理所鼓舞,他们的生活情绪,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村里有一个老泥水匠,每天研究掘洞的办法,他用罗盘、水平器,和他的技术、天才和热情来帮助各村改造洞。一个盲目的从前是算卦的老人,编了许多“劝人方”,劝告大家坚持抗战,他有一首四字歌叫《十大件》,是说在游击区的做人道德的。有一首《地道歌》确像一篇“住洞须知”,真是家传户晓。

最后那一天,我要告别走了,村长和中队长领了全村的男女干部到三槐家里给我送行。游击区老百姓对于抗日干部的热情是无法描写的,他们希望最好和你交成朋友,结为兄弟才满意。

仅仅一个星期,而我坦白地说,并没有能接触广大的实际,我有好几天住在洞里,很少出大门,谈话的也大半是干部。

但是我感触了上面记的那些,虽然很少,很简单,想来,仅仅是平原游击区人民生活的一次脉搏的跳动而已。

我感觉到了这脉搏,因此,当我钻在洞里的时间也好,坐在破炕上的时间也好,在菜园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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