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有股牛劲,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坚持写作,计划还满不小。他和村中青年合写的小说初稿,我是看到过的。
现在,他也接近老年了,就是那位小秀,她的最小的女儿,也比她在大官亭教书时大多了。时光的流逝,确实是很快的。
受到克明的委托,我就开始考虑怎样来写这篇所谓序。半夜醒来,反复措辞,难得要领。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新意的。而克明要求我,写一篇“教训的序言”。什么是我们的教训呢,我想到两点:
一、对于现实,对于生活,我们的态度,应该是看得真切一些,看得深入一些。没有看到的,我们不要去写,还没有看真看透的东西,暂时也不要去写,而先去深入生活。我们表现生活,反映现实,要衡之以天理,平之以天良。就是说要合乎客观的实际,而出之以艺术家的真诚。这样,我们写成作品以后,除去艺术加工,就不要去轻易作内容方面的改动了。遇到不正确的批评时,我们就可以有信心,不畏一人之言,甚至可以不畏由一人之言引起的“群言”。现在,有的作品印成出书,还不断随时改易,随势改易,甚至随事随人改易,像修订政策法令一样,这是不足为训的。
二、我们要对文学艺术的基础理论,进行必要的补课。缺多少补多少。在战争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一些作者,我同克明都在内,得生活的教育多,受书本的教育少。遇到那些文痞们的棍棒主义文艺学说,不一定是慑于他们的权势,倒常常是为他们那些似是而非的、“左”得出奇的理论所迷惑,失去自己的主张,有时会迁就那些明明是错误的论点,损害了自己的良知良能。甚至有时产生悲观绝望的心情,厌世轻生。这都是因为我们平素没有充足的武器以自卫的缘故。
克明的阅历,比我广泛得多,积累的经验,也自然比我多,而且深刻。回顾过去,当然是为了前进。我想,克明目前虽然也显得有些衰老,又多病,但是他的一贯乐观主义的精神,丰富的生活体验,会支持与鼓励他进行新的创作,新的长征。
青春燃起的革命火焰,是不会熄灭的。对于生活,仍然是要充满信心的。长江大河,依然滔滔向东。现在正是春天,依然是桃红陌上,燕筑堂东,孕育着新生。
我十分高兴,把克明盛年开放的这一束花朵,介绍给亲爱的读者,请你们批评。
1979年4月1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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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万国儒《欢乐的离别》小引
万国儒同志原是工人,他的创作生活,开始于五十年代后期。短短数年间,他出版了三个短篇小说集,可见他的生产力是很高的。一九六六年以后,他也被迫搁笔,一直十几年。不然,正当青春旺盛之年,他在创作上的收获,原是不可估量的。
茅盾同志,对万国儒的创作,精辟地评价为:
“给了我们很多风趣盎然,而又意义很深的仅二、三千字或者竟有千余字的短篇,这在短篇小说不能短的今天时尚中,不能不引人注意。”
这可以说是不刊之论,我有同感。万国儒的小说,较之其他一些工人作者的作品,是多情趣的,涉及的生活,也比较广泛。他的思路比较广,也比较活泼。本来我可以不再说什么了。
但放眼未来,为了发扬前辈赞许我们的那些长处,克服我们已经觉察到的那些短处,在总结经验的意义上,我又想到:
一、要扩大生活的视野。
本来,生活就像太空的星云一样,它是浑然一体,千变万化,互相涉及,互为因果的。但在过去,也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好像工人作家就应该只写工人。当然,作家原是工人,他对工人比较熟悉,可能反映工人生活多一些。假如定为一条理论,那就非常荒谬了。凡是一种人为的框子,总是像古语说的“城里高一尺,城外高一丈”,越来越加码的。
工人作家既是只能写工人,势必就只写一家工厂,或一个车间。连写到家属宿舍,都要考虑考虑,就更不必说去写广大的社会了。
清规戒律一旦在头脑中生根,就会产生种种奇怪的现象。
比如说:工人作家,属于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他的一言一行,影响至巨。工人作家头脑中一旦有了这些概念,他既要选择正面,又要选择先进,在对这些高大者进行艺术处理时,又必定叫他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人物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照顾影响,其作品之干燥无味,就定而不可移了。
如果我们的创作,划界分片,只能是工写工,农写农,兵写兵,其他领域情况之糟糕,定与上述相同。
因为这样主张,无形是限制了作家们的视野,限制了他们的生活之路和创作之路。使一些初学者,略有成就,就满足现状,或者长期打不开圈子,打不开境界,致使作品停滞不前。
二、扩大借鉴的范围。
我们都知道仰慕那些老一辈的革命作家。研究他们的创作道路的同时,须知他们都是学贯中西的饱学之士。他们一生,特别是在青少年时代,读了汗牛充栋的书。他们不只读中国书,还都注意到读外国书,他们都精通一种或几种外文,可以直接阅读。我幼年读过郁达夫的一篇自述,他在日本读的外国小说,那数量是使人吃惊的。我们读的书很少,这是我们创作上不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四人帮”的禁锢一切,是造成这种现状的主因。
林彪虽然不学,但有时还假惺惺地提提托尔斯泰,到了江青,就什么也不许借鉴了。
我们的文学,也要现代化。这个现代化,正是我国向四个现代化进军,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必然反映。不是叫我们去学习什么外国的现代主义。但是,我们要知道外国文学的现状,作为借鉴,要从人家那里吸取有益的营养。
我们要摆脱愚昧或半愚昧的状态。
万国儒同志,富于春秋,他今后的成就,还是不可限量的。以上云云,是我写出来,同他,同所有文艺伙伴们共勉的。
1979年5月29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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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刘绍棠小说选》序
今天中午,收到绍棠同志从北京来信:
“现将出版社给我的公函随信附上,请您在百忙中为我写一篇序,然后将序和公函寄给我。
“由于发稿时间紧迫,不得不请您赶作,很是不安。”
于是,我匆匆吃过午饭,就俯在桌子上来了。
绍棠同志和我的文字之交,见于他在黑龙江一次会议上热情洋溢的发言,还见于他的自传,我这里就从略了。
去年冬初,在北京虎坊桥一家旅社,夜晚,他同从维熙同志来看我。我不能见到他们,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见到他们,我很激动,同他们说了很多说。其中对绍棠说了:一、不要再骄傲;二、不要赶浪头;三、要保持自己的风格——等等率直的话。
他们走后,我是很难入睡的。我反复地想念:这二十年,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天寒地冻,风雨飘摇的二十年。是无情的风雨,袭击着多情善感的青年作家。承受风雨的结果,在他们身上和在我身上,或许有所不同吧?现在,他们站在我的面前,挺拔而俊秀,沉着而深思,似乎并不带有风雨袭击的痕迹。风雨对于他们,只能成为磨砺,锤炼,助长和完成,促使他们成为一代有用之材。
对于我来说,因为我已近衰残,风雨之后,其形态,是不能和他们青年人相比的。
这一个夜晚,我是非常高兴的,很多年没有如此高兴过了。
前些日子,我写信给绍棠同志,说:
“我并不希望你们(指从维熙和其他同志),老是在这个地方刊物(指《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它只是一个苗圃。当它见到你们成为参天成材的大树,在全国各地矗立出现时,它应该是高兴的。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文坛正如舞台,老一辈到时必然要退下去,新的一代要及时上演,要各扮角色,载歌载舞。
看来,绍棠同志没有忘记我,也还没有厌弃我的因循守旧。当他的自选集出版的时候,我还有什么话,要同他商讨呢?
我想到: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是来之不易的。是应该一代代传下去,并加以发扬的。“五四”前后,中国的现实主义,由鲁迅先生和其他文学先驱奠定了基础。这基础是很巩固、很深厚的。现实主义的旗帜,是与中国革命的旗帜同时并举的,它有无比宏大的感召力量。中国的现实主义,伴随中国革命而胜利前进,历经了几次国内革命战争和八年抗日战争。这一旗帜,因为无数先烈的肝脑涂地,它的色彩和战斗力量,越来越加强了。
中国的现实主义,首先是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同时,它也结合了中国文学的历史,和世界文学的历史。毫无疑义,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欧文学和俄国文学,东北欧弱小民族的文学,十月革命的苏联文学,日本和美国的文学,对我国的现实主义,也起了丰富和借鉴的作用。介绍这些文学作品的翻译家,我们应当给予高度评价。
我们的现实主义,是同形形色色的文学上的反动潮流、颓废现象不断斗争,才得以壮大和巩固的。它战胜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文学,以及影响很大的鸳鸯蝴蝶派。历次战斗,都不是轻而易举,也绝不是侥幸成功的。现实主义将是永生的。就是像林彪、“四人帮”这些手执屠刀的魔鬼,也不能把它毁灭。
但是,需要我们来维护。我们珍视现实主义文学的战斗传统,绍棠同志的作品,具备这一传统。
1979年12月19日下午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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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从维熙小说选》序
如果我的记忆力还可靠,就是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我收到一封没有发信地址的长信,是从维熙同志写给我的。
信的开头说,在一九五七年,当我患了重病,在北京住院时,他和刘绍棠、房树民,买了一束鲜花,要到医院去看望我,结果没得进去。
不久,他便被错划为“右派”,在劳改农场、矿山做过各种苦工,终日与流氓、小偷,甚至杀人犯在一起。
信的最后说,只有组织才能改变他的处境,写信只是愿意叫我知道一下,也不必回信了。
那时我正在家里养病,看过信后,我心里很乱。夜晚,我对也已经患了重病的老伴说:
“你还记得从维熙这个名字吗?”
“记得,不是一个青年作家吗?”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说:
“他人很老实,我看还有点腼腆。现在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你们这一行,怎么这样不成全人?”老伴叹息地说,“和你年纪相当的,东一个西一个倒了,从维熙不是一个小孩子吗?”
老伴是一个文盲,她之所以能“青年作家”云云,不过是因为与我朝夕相处,耳闻目染的结果。
二年之后,她就更为迷惑:她的童年结发、饱经忧患、手无缚鸡之力、终年闭门思过、与世从来无争的丈夫,也终于逃不过文人的浩劫。
作家的生活,受到残酷的干预。我也没法向老伴解释。如果我对她说,这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国情,她能够理解吗?
她不能理解。不久,她带着一连串问号,安息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安息,这一点颇使远近了解我性格的人们,出乎意外。既然没有安息,就又要有人事来往,就又要有喜怒哀乐,就不得不回忆过去,展望前景。前几年,又接到了维熙的信,说他已经从那个环境里调出来,现在山西临汾搞创作。我复信说:
“过去十余年,有失也有得。如果能单纯从文学事业来说,所得是很大的。”
同信,我劝他不要搞电影,集中精力写小说。
不久,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洁白的睡莲花》,来信叫我看,并说他想从中尝试一下浪漫主义。
我看过小说,给他写信,说小说写得很好,还是现实主义的。并劝他先不要追求什么浪漫主义,只有把现实主义的基础打好了,才能产生真正的浪漫主义。
再以后,就是我和他关于《大墙下的红玉兰》的通信。
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但因为前些日子,为刘绍棠同志写序文时,过于紧迫,意犹未尽,颇觉遗憾。现在就把那未了的文字,移在这里,转赠维熙,并补绍棠。
在为绍棠写的序文中,我喊叫:要维护现实主义传统。究竟什么是现实主义传统呢?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需要何种努力?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我曾写了一个简单的提纲,在绍棠的来信之上:
我以为,现实主义的任务,首先是反映现实生活。在深刻卓异的反映中,创造出典型。不可能凭作家主观愿望,妄想去解决当前生活中的什么具体问题,使他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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