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这些联系都给它割断,把这只鸟“捕捉”了来,窒其生机,剖除内脏,填以茅草,当作一个标本,放在漂亮的玻璃匣子里,仍然说这就是那只鸟的“美”,这就是它的“诗情画意”。这就失之千里。
抽刀断水不可能,断章取义是很容易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他的爱好,他的需要,在一本书里寻章摘句,并且一定能有满意的收获。有些人在评论作品的时想,常常就是用这种办法,这种办法很简便,但带有很大的主观成分。对于“风景画”,这样去割裂,关系还小,如果对于贵重得多的“大幅油画”,就是常说的“高大形象”,也这样去做,那损失不是就很严重了吗?
在韩映山的一些作品里,我也感到:不应该把所谓“美”的东西,从现实生活的长卷里割裂出来。即使是“风景画”吧,“抒情诗”吧,也应该是和现实生活,现实斗争,作者的思想感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美,绝不是抽象的东西,也绝不是孤立的东西。必须在深刻反映现实并鲜明表现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即他的倾向性的时候,美才能产生,才能有力量。美永远是有内容的,有根据的,有思想的。
我能看出,韩映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逐渐向深厚方面努力。他在叙述、描写和人物对话里,从中国的古典文学,学到了不少东西。在作品的结构方面,也从外国古典文学,学习到一些有益的东西。“取法乎上”,我想会给他的创作带来很大好处。
学习语言和表现方法,能够扩大作者的视野,能够加深作者的思考,能够引导作者从更多的方面,更深的尺度,去研究人民的生活、生产、斗争。
韩映山的艺术感觉很灵敏,他的联想力很丰富,他对于人民的生活和他们的命运,有一颗质朴善良的心。他对于家乡人民思想的进步和生活的美满,有着崇高的赞颂热情。
在文字方面,他有很多准确而生动的描写,但有些词句,有时处理得还不够圆满妥当,有的描写太重复。在他的作品里,笑声几乎是不断的,在这本书里,我没有听到一点哭声。
在不断的欢笑声中,有时加上一点关于过去艰苦生活的回忆,但这些回忆写得比较空虚。此外,爱情的场面多了一些,这可能和作者的年龄有关。
我和映山认识,最初是在保定,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长得很瘦弱。自我病后,就很少见到他,也很少读到他的作品。
今年见到他长得高大,写了很多东西,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就写了以上这些话。
1962年8月24日夜记
读冉淮舟近作散文淮舟从地方调到部队工作,不久,他就出差到东北和西北,并把旅行所见,写为散文,陆续在各地报刊发表。淮舟工作勤奋,文笔敏捷,当我看到他这些文章时,心里是很高兴的。以为,他在编辑部工作多年,生活圈子很小,现在有工作的方便,能接触广大的天地,这对他从事创作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好的转机。
他的文章,我只是看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我看过的来说,也还有不少不足之处。当然这也是写这类文章,常常不易避免的。旅行见闻,也可以说是见闻速写,多少年来,成绩虽说很大,也沿习着一种缺点:就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因为刚刚到那里,所遇又都是生疏的人和事。如果是经别人介绍,那就是转了一道手,材料的真实价值,更差一等。对人物,接谈一两次,谈者言不由衷,听者挂一漏万,写出来的东西,常常与现实生活,距离很大。加上,在进入这一地区之前,缺乏知识准备,例如历史、地理方面的;风土人情方面的;文物古迹方面的。因为知识不足,在写作时,就感到局促困难。我们常说调查研究。调查研究,谈何容易!有些借调查研究之名,贩卖主观唯心之实,实在不乏其例。
我以为,写这种文章,不要急于求成。不要见到就写。对于人物,对于生活,要多看看,特别是要多想想。对于材料,要有取舍,要舍得剪去那些枝枝蔓蔓。不要倚马万言。离开那里,回味一下再写,就会更好一些,更客观一些。
因为写这种文章,最容易带有个人主观成分。更何况,很长时期,我们对于这种文章,还提倡要有浓重的作者抒发。其实,这是很不可靠的。因为你既是人地两生,你既是仓促上阵,客观的把握还很小,主观的抒情,就更容易落空。
对生活看得准,写得真,这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有补救之方,那就是多看,多听,多想。力戒从心所欲,力戒想当然。不要急于求成,不要贪多务得。让生活和人物的印象,在你的脑海里沉淀一下,再写不晚。
每一篇要有一个主题,一个中心。淮舟这次写的文章中,有些是太松散了。
1980年12月12日上午大风寒——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读一篇散文
在四月三十日《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上,读到了贾平凹同志的散文《一棵小桃树》。关于这位作家,近些年常看到的是他写的高产而有创造的小说,一见这篇短小的散文,我就感到新鲜,马上读完了。
说实在的,这些年因为自己不写小说,也就很少看小说,虽说有时写点散文,散文看的也很少。原因之一是很多短篇小说都过长,几乎进入中篇范围,而有些散文,也很长,几乎又进入了小说的界限。看起来都是很吃力的。这种长风,还真不好刹住,一些报刊、评论家一方面要求写短,一方面又对写得长的大加称赞,作者就更收不住自己的笔了。
我也曾想:为什么要写这么长呢?要说是为了追求利,那就太冤枉我们的作者,但要说是为了追求名,则不为无因。以大自重,以长自喜,古已有之,今人为甚罢了。关于小说,暂且不要去谈它,因为已经谈了很多年了,其长如故,并不稍衰。这里只是说说散文,一篇散文,要写上万把字,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是罕见的现象,现在却到处可以遇见。
就说是不得不长吧,比如,作家确实有那么多新的感情和好的见解,难以割舍,写得长一点,我们耐心读一下也就是了。不巧的是,凡是长篇散文,新鲜意思却非常之少,语言也是陈词滥调。恕我直言,有些段落,都是现成词藻,流行语言,甚至像电影解说词或导游解说词。其所表达的感情,其所伸张的道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韩愈送孟东野序,第一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成为千古名句。文章也是名文,只有一千字左右。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第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有名的警策之句。文章也是名文,不到两千字。这已经是苏东坡散文中的长篇了。
有的人或以地位高,或以名声重,在写文章的时候,以为不长不足以服众,不足以表示身分,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摆起架子。手里又没有那么坚实的砖瓦,这样的文章,读起来就没有什么味道了。但因为是位高、名重之人写的,青年学子就视为范文,去模仿,于是就愈来愈长了。不知道我这个推理对不对。
文章长是一个方面。形式单调,又是一个方面。本来中国的散文,是多种多样的。历代大作家的文集,除去韵文,就都是散文。现在只承认一种所谓抒情散文,其余都被看作杂文,不被重视。哪里有那么多情抒呢?于是无情而强抒,散文又一变为长篇抒情诗。
贾平凹同志这篇散文,却写得很短。形式也和当前流行的不一样。按说,他所处虽非高位,但按实际斤两来说,他的名已经不算不重,肯写这样的短文,又肯写给地方刊物发表,就很不容易了。这是一篇没有架子的文章。
其实,文章写得短小的一个主因,就是作者有真实的情感。我们常说假、大、空,这三个字,确实有内在联系。相反,真实和短小,也有内在联系。短小和精悍联系在一起,所以说,好文章,短小是一个重要条件。
这篇散文的内容和写法,现在看来也是很新鲜的。但我不愿意说,他在探索什么,或突破了什么。我只是说,此调不弹久矣,过去很多名家,是这样弹奏过的。它是心之声,也是意之向往。是散文的一种非常好的音响。
1981年4月30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读萧红作品记
大概是前两个月吧,一位相识者去东北参加纪念萧红的会,回到北京,曾给我来信,要我谈谈萧红作品的魅力所在,探索一下她在文学创作中的“奥秘”,这确实不是我的学力所能完卷的。不过,我总记着这件事。近日稍闲,从一位同志那里借来一册《萧红文选》,一边读着,一边记下自己的感触。
此书后面附有鲁迅写的《生死场序》和茅盾写的《呼兰河传序》,对于萧红,评价最为得当。特别是鲁迅的文章,虽然很短,虽然乍看来是谈些与题无关的话,其实句句都是萧红作品的真实注脚。不只一语道破她在创作上的特点、优长及缺短,而且着重点染了萧红作品产生的时代。一针见血,十分沉痛。文艺评论写到这样深刻的程序,可叹观止。
对于萧红的作品,鲁迅是这样说的:
这自然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活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的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茅盾对萧红的作品,是这样说的: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我是主张述而不作的,关于萧红,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人们常把萧红和鲁迅联系起来,这是对的。鲁迅对于她,有过很大的帮助。但不能像现在有人理解的:“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先有良马而后有伯乐。萧红是带着《生死场》原稿去见鲁迅的。鲁迅为她的书写了序,说明她是一匹良马。
鲁迅对她的帮助并非从这一篇序言开始,我们应该探索萧红创作之源。鲁迅以自身开辟的文学道路,包括创作和译作,教育了萧红,这对她才是最大的帮助。
我现在读着萧红的作品,就常常看到和想到,她吸取的一直是鲁门的乳汁。其中有鲁迅散文的特色,鲁迅所介绍的国外小说,特别是苏联十月革命时代的聂维洛夫、绥甫琳娜等人短篇小说的特色。
但更重要的是她走在鲁迅开辟的现实主义道路上。她对时代是有浓烈的情感的;她对周围现实的观察是深刻的,体贴入微的。她对国家民族,是有强烈的责任感的。但她不作空洞的政治呼喊,不制造虚假的生活模型。她所写的,都是她乡土的故事。文学创作虚假编造,虽出自革命的动机,尚不能久存,况并非为了大众,贪图私利者所为乎。
萧红的创作生活,开始于1933年,而其对文学发生兴趣,则从1929年开始。此时,苏联文学中左的倾向正受批判。同路人文学,开始介绍到中国来。鲁迅、曹靖华、瞿秋白等人翻译的《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两书,其中同路人作品占很大比重。同路人作家同情十月革命,有创作经验,注意技巧,继承俄国现实主义传统。他们描写革命的现实,首先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描述。较之当时一些党员作家,只注意政治内容,把文艺当作单纯的宣传手段者,感人更深,对革命也更有益。在我国,1930年以后,经过鲁迅和太阳社的论战,文艺创作也渐渐走上踏实的、注意反映现实生活的道路。不久,鲁迅等人创办译文杂志,进一步又介绍了普希金以下国外现实主义的古典著作,大大开拓了中国文学青年的视野,并有了营养丰富食品。萧红的作品明显地受到同路人作家的影响,她一开始,就表现了深刻反映现实的才能。当然,她的道路,也可能有因为不太关心政治,缺少革命生活的实践和锻炼,在失去与广大人民共同吐纳的机会以后,就感到了孤寂,加深了忧郁,反映在作品中,甚至影响了她的生命。
“五四”以来,中国的女作家,在文坛之上,一呈身形,而立即被广大青年群起膜拜于裙下者,厥有三人:冰心、丁玲、萧红。当然,这与其说是追慕女作家,不如说是追慕进步思想,追慕革命。冰心崛起京华,乃“五四”启蒙运动的产物;丁玲崛起湖南,乃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产物;萧红崛起哈尔滨,乃东北沦陷、民族危难深重时期的产物。时代变革之时,总是要产生它的歌手的。多难兴邦,济济多士。伟大的时代,在暴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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