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受了惊,并断定这是村里有坏人,预先在灶下埋藏了一枚手榴弹,也可以说是一枚土制的定时炸弹。如果不是山西的锅铸得坚固,灶口垒得严实,则我一定早已魂飞天外了。
我非常气愤,和她吵了几句,悻悻然回到队上,马上就出发了。
村南是一条大河。我对这条河的印象很深,但忘记问它的名字。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河,有二十米宽,水平的像镜子一般,晴空的太阳照在它的身上,简直看不见有什么涟漪。队长催促,我们急迫地渡过河流。水齐着我的胸部,平静、滑腻,有些暖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水的温柔和魅力。
远处不断传来枪声。过河以后,我们来不及整理鞋袜,就要爬上一座非常陡峭的,据说有四十里的高山。一个姓梅的女同学,还在河边洗涮鞋里的沙子,我招呼了她,并把口袋里的冷玉米面窝窝头,分给她一些,作为赶爬这样高山的物质准备。天黑,我们爬到了山顶,风大、寒冷不能停留,又遇到暴雨,第二天天亮,我们才算下了山,进入村庄休息。
睡醒以后,同事们才有了精力拿我昨天遇到的惊险场面,作为笑料,并庆幸我的命大。
我现在想: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把我炸死,当然说不上是冲锋陷阵的壮烈牺牲,只能说是在战争环境中的不幸死亡。在那些年月,这种死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接近寿终正寝的正常死亡。同事们会把我埋葬在路旁、山脚、河边,也无须插上什么标志。确实,有不少走在我身边的同志,是那样倒下去了。有时是因为战争,有时仅仅是因为疾病、饥寒,药物和衣食的缺乏。每个战士都负有神圣的职责,生者和死者,都不把这种死亡作为不幸,留下遗憾。
现在,我主要回忆的不是这些,是关于那篇小说《山地回忆》。小说里那个女孩子,绝不是这次遇到的这个妇女。这个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我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忆的楔子而已。
“四人帮”派的文艺观是:不许人们写真人真事,而又好在一部作品中间,去作无中生有的索引,去影射。这是一种对生活、对文艺都非常有害的作法。
在一篇作品,他们认为是“红”的时候,他们把主角和真人真事联系起来,甚至和作者联系起来。以为作者是英雄,所以他才能写出英雄;作者是美女,所以她才能写出美女。并把故事和当时当地联系起来,拿到一定的地点去对证,荣耀乡里。在一部作品,他们忽然又要批判的时候,就把主角的反动性,和真人真事联系起来,甚至和作者联系起来,拿到他的工作地点或家乡去批判,株连亲友,辱及先人。
有人说这叫“庸俗社会学”。社会学不社会学我不知道,庸俗是够庸俗的了。
我虽然主张写人物最好有一个模特儿,但等到人物写出来,他就绝不是一个人的孤单摄影。《山地回忆》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当然,我在写她们的时候,用的多是彩笔,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
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
进城以后,我已经感到:这种人物,这种生活,这种情感,越来越会珍贵了。因此,在写作中间,我不可抑制地表现了对她,对这些人物的深刻的爱。
1978年9月29日上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
阎纲同志:
昨天收到《鸭绿江》评论组转来的你写给我的关于《铁木前传》的信。说是等我的复信写好了,一同在刊物上发表。
这当然是叫我作文章。但是,我首先问候你的病体,祝你早日康复!
近两三年来,在我写的短小文章里,谈到我自己的地方太多了。我自己已觉得可笑,这样急迫地表现自我,是一种行将就木的征象吧!
其实,作家表现自己,这是不足为奇的,贤者也不免的。
真诚的作者,并不讳言这一点。而作品之能具有一些生命力,恐怕还离不开这一点。
你以为小说里就没有作家自己吗?那是古今中外,都无例外,有。
《铁木前传》里,也有我自己,以下详谈。这几年我谈了自己的不少作品,但就是没有谈这本书,在写给一个地方的自传里,我几乎把这本书遗漏了。因为,这本书对我说来,似乎是不祥之物,其详情,请你参看拙著《耕堂书衣文录》此书条下。
初看到你的来信,我还是无意及此。但是我很为你的热心和盛情所感动。今天早晨起来,才有了一些想法。
这本书,从表面看,是我一九五三年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
我下乡的地方,村庄叫作长仕。这个村庄属安国县,距离我的家乡有五十里路。这个村庄有一座有名的庙宇,在旧社会香火很盛。在我童年时,我的母亲,还有其他信佛的妇女,每逢这个庙会,头一天晚上,煮好一包鸡蛋,徒步走到那里,在寺院听一整夜佛号,她们也跟着念。
但我一直没有到过这个村庄。这次我选择了这个村庄,其实不只没有了庙会,寺院也拆除了,尼姑们早已相继还俗;其中最漂亮最年轻的一个,成了村支部书记的媳妇。
在这个村庄,我住了半年之久,写了几篇散文,那你是可以在《白洋淀纪事》中找到的。
其中有两篇,和《铁木前传》有关。但是,我应该声明,小说里所写的,绝不是真人真事,所以无论褒贬,都希望那里的老乡们,不要认真见怪。
创作是作家体验过的生活的综合再现。即使一个短篇,也很难说就是写的一时一地。这里面也不会有个人的恩怨的,它是通过创作,表现了对作为社会现象的人与事的爱憎。
读者可以看到,《铁木前传》所写的,绝不局限在这个村庄。许多人物,许多场景,是在我的家乡那里。在这个村庄,我也没有遇到木匠和铁匠,当我来到这个村庄之前,我还在安国城北的一个村庄住过一个时期,在那里,我住在一位木匠家里。
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
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
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
《铁木前传》的写作也是如此。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
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
阎纲同志:在我这里,确实没有“情节结构的特点,以及这种形式独特奥妙之处”。你把这本小书估价太高。
需要申述的是,所谓朦胧的念头,就是创作的萌芽状态,它必须一步步成长、成熟,也像黎明,它必然逐步走到天亮。
小说进一步明确了主题,它要接触并着重表现的,是当前的合作化运动。
一种思想,特别是经过亲身体验,有内心感受的思想,可以引起创作的冲动。但是必须有丰富的现实生活,作为它的血肉。
如果这种思想只是抽象的概念,没有足够的生活基础,只能放弃这个思想。为了表达这种思想,我选择了我最熟悉的生活,选择了最了解的人物,并赋予全部感情。如此,在故事发展中,它具备了真实的场景和真诚的激情。
我国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传统,是非常丰富,非常值得学习、值得珍贵的。这个传统的特点之一,就是真诚,就是文格与人格的统一和相互提高。
投机取巧,虚伪造作,是现实主义之大敌。不幸的是,这样的作品,常常能以其哗众取宠之卑态,轰动一时。但文学艺术的规律无情,其结果,当然是昙花一现。
我们目前应该特别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至于技法云云,是其次的。批评家们应该着重分析作品的现实意义及其力量,教给初学者为文之法的同时,教给他们为文之道。
所答恐非所问。
祝
好
孙犁
1979年10月1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关于小说《蒿儿梁》的通信
繁峙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你们在八月三十日写给我的一封信,收到了。直到今日才能给你们复信,请原谅。收到这封信后,使我深深地陷入年月久远的回忆中,有很多感想,一时整理不出一个头绪,因此动笔倒迟了。
一九四三年秋季,我从《晋察冀日报》(我在那里编副刊)调到了华北联合大学教育学院的高中班去教国文。这次调动,可能是李常青同志提议的,他那时任教育学院的院长。
他曾在晋察冀北方分局宣传部负责,我自一九三九年到达边区以后,一直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到了高中班以后,本来那里的教员们有一个宿舍大院,但我一向孤僻,我自己在村北边找了一个人家住下。别的记不得了,只记得在屋中间搭了一扇门板,作为床铺,每天清早,到村边小河去洗脸漱口,那时已是晚秋,天气很凉了。当小河结了一层薄冰的时候,开始了反扫荡。所谓反扫荡,就是日寇进攻边区,实行扫荡,我们与之战斗周旋,这种行动,总是在冬季进行。
行军之前,我领到一身蓝布棉衣。随即爬山越岭,向繁峙县境转移。我们原住的村庄,属于阜平。
不知走了多少天(那时转移,是左转右转,并非直线前行),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停下来。我的头发很长了,有一个人借了老乡一把剪刀,给我剪了剪。我就发起烧来,脖颈和脊背的上部,起了很多水痘。我主观认为这是因为剪刀不净引起的,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天花。我有一个学生,名叫王鑫郎,他是全班长得最漂亮的,他在反扫荡中就得了天花,等到反扫荡结束,再见到他时,我简直不认得他了。我因为幼年接引过牛痘,可能发病轻微罢了。
当时领队的是傅大琳同志,他是物理教员,曾经是南开大学的助教。他见我病了,就派了一位康医生,一位刘护士,还有一位姓赵的学生,陪我到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去养病。
说实在的,在我一生之中,病了以后得到如此隆重的照顾,还是第一次。不过,这也是因时制宜的一种办法。在战争紧急之时,想尽一切办法,把人员分散开来,化整为零,以利行军。
我们就到了蒿儿梁。所以说,你们信上说“养伤”,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养病”,因为我并非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并非在与敌人交火时,光荣负伤。有必要说明一下,以正视听。
初到蒿儿梁,战争的风声正紧,这个兀立在高山顶上的小村庄,可能还没有驻过队伍。又因为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一是服装不整齐,二是没有武器,三是男女混杂,四是可能还没有地方领导机关的介绍信,在向村干部去要粮食的时候,遇到了不顺利。我听说了以后,亲自到村干部那里去了一次。
我那时身上带了一支左轮小手枪。这支小枪,有一个皮套,像女人的软底鞋似的。这是我初到路西时,刘炳彦同志送给我的。我系在腰里,只是充样子,一枪也没有放过。直到一九四四年,我到了延安,邓德滋同志要随军南下,我又送给了他,这是后话。
可能是这支小枪起了点作用,我们弄到了一点莜麦面。也可能是我当时因又饥又乏又有病,表现的急躁情绪,起了作用。当然,很快我们就和村干部熟识了,亲密得像一家人了。
我们三个男的,就住在郭四同志家的一间小西房里,护士和妇救会主任住在一起。这间屋子,我所以记得是西房,因为每天早晨,阳光射在我身旁的纸窗上,就会给正在病中的我无限安慰和希望。屋子有一方丈大,土炕占去三分之二,锅台又占去余下的三分之二,地下能活动的地方就很有限了。我经常坐在炕上,守着一个山西特有的白泥火盆。火盆里装满莜麦秸火灰,上面一层是白色的,用火筷一拨,下面就是火,像红杏一样的颜色,很能引起人的幻想。我把一个山药蛋按进灰里,山药蛋噗噗地响着,不一会就熟了,吃起来香得很。
所谓医生,所谓护士,都是受几个月训练速成的,谈不上什么医术医道。我们只有一把剪刀,一把镊子,一瓶红药水。每天,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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