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孙犁的散文,是人生的诗。
孙犁的散文,以真挚的感情,写他所经历的人和事,他所生长、战斗过的地方,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为人,他的品格。他的散文,带上了明显的自叙传色彩。
孙犁的散文,犹如一幅幅淡淡的水墨画。以朴实平淡的文字,构筑诗情画意,没有浓烈的色彩,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词,朴实中隐含着炽烈,平淡中流露出深情。
孙犁是用诗情去拥抱人生的,他的散文富有抒情味、人情味;孙犁是用真诚去探索人生的,他的散文是对真善美的探寻和呼唤,反映了作家高尚的艺术情操。
孙犁经历的时代是中国社会发生急剧变化的大变革时代。1913年,孙犁降生在河北省安平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此时正值辛亥革命后的第三年,这场推翻封建王朝的资产阶级革命,在北方农村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这里依然是那样贫困、落后、闭塞。孙犁的母亲前后生过七个孩子,只留下了孙犁这枝独苗。他的父亲,十六岁出外当学徒。后来赚了钱,在家置了地产,逐步走上了小康之路。在闭塞的农村,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孙犁的父母是生性善良、安分勤俭的人。母亲经常教育他: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我一直记着这两句话。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说没有冤苦,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告状,打官司。”孙犁自小就受到这种价值观念的熏陶。
孙犁的童年,体弱多病。但他仍和其他孩子一样,田里爬,土里滚,挖野菜,捉虫子,天真无忧。尽管生活并不愉快、幸福,但孙犁后来却回忆说:“童年,我在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鹭鸶。看到了对艚大船上的夫妇,看到了纤夫,看到了白帆。他们远来远去,东来西往,给这一带的农民,带来了新鲜奇异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生活虽然异常艰辛,但孙犁年幼,正像他后来所说的,“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所以,童年在孙犁那里,留下的是田园诗式的美好回忆。
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年,孙犁进入了本村的一所初级小学读书。但最吸引孙犁的,似乎不是学校的功课,而是民间的评书。他常常被吸引去听《呼家将》、《七侠五义》,在评书的引导下,从十岁开始,他阅读《红楼梦》、《水浒传》、《封神演义》、《西游记》。从这些古典文学名著中,他吸收了丰富的文学营养。
念完本村的初级小学,孙犁到父亲经商的安国县城上高级小学。安国古称祁州,是北方有名的药都。在那里,孙犁受到了五四进步思潮的启蒙。《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妇女杂志》等一大批新杂志,使孙犁眼花缭乱,叶绍钧、许地山、刘大白等的小说和新诗,使他“眼界大开”,也满足着这个农村孩子的强烈的求知欲。
1926年,十三岁的孙犁考入了保定的育德中学。那时,北伐革命的风暴已经震动了这座北方古城。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视野的扩大,孙犁开始朦胧的觉醒。面对日益严重的社会矛盾和日益高涨的革命形势,他开始接触社会科学著作,阅读马列主义书籍,阅读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著作,《独秀文存》、《胡适文存》、鲁迅、周作人的译作,冰心、朱自清、老舍、废名的散文、小说,都是他十分爱读的。文学研究会提倡的“为人生的文学”,给了他巨大的深刻的影响。后来,他就专门阅读左翼作家和苏联作家的作品,鲁迅翻译的法捷耶夫的《毁灭》,在《萌芽》上连载的时候,他就读了。他对十月革命初期的作家聂维洛夫十分喜爱,因为他描写的是农村生活的故事。孙犁后来回忆说:“现在想来,青少年时代,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代,那时的感情,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它的感情是无私的、放射的,是无所不想拥抱,无所不想窥探的。它的胸怀,向一切事物都敞开着,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件事物或哪一个人,首先闯进来,与它接触。”正是这样,孙犁阅读了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著作,如杨东苑的《中国文化史》、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乃至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杨树达的《词诠》等等。这些著作代表着当时学术研究的最高水平。这种“取法乎上”的选择,对孙犁的成长起到了十分有益的作用。不满二十岁的孙犁,还未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就接触了社会学术的最高水准。他也关注着文艺思潮和有关社会问题的争论。发生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鲁迅和创造社、太阳社的争论,鲁迅、瞿秋白、冯雪峰等和胡秋原、苏汶的争论,孙犁都通过报章杂志及时了解。他曾说,读了这些论战文章之后,他是站在左翼一边的。
必须特别指出的,孙犁在青年时代对鲁迅著作的热爱,可以说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鲁迅的杂文,他读得很多。在新出版的杂志、报刊上,他可以凭风格认出哪些是鲁迅化名的文章。孙犁不断地、自觉地从鲁迅的文学作品中吸取营养,鲁迅高尚的人格、情操,鲁迅为人生的文学主张,鲁迅的同情弱小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孙犁的思想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茅盾是孙犁中学时代景仰的另一位左翼作家。他选注的《庄子》、他的《蚀》三部曲——《幻灭》、《追求》、《动摇》,以及后来的短篇小说《春蚕》、《林家铺子》,现实主义的巨著《子夜》,孙犁都一一拜读。他十分赞赏茅盾的大手笔,赞赏作家用“社会分析的方法,反映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装书小记》·《孙犁文集》第四卷)。
孙犁后来在总结他在育德中学的读书生活时曾这样说:
“无论是桃花也好,早霞也好,它都要迎接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个人的爱好,都要受时代的影响与推动。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第二年,‘一·二八’事变发生。在这几年中,我们的民族危机,严重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保定地处北方,首先经受时代风云的冲击。报刊杂志、书店陈列的书籍,都反映着这种风云。”
(《与友人论学习古文》·《孙犁文集》第六卷)
孙犁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写过两篇小说,发表在学校的《育德月刊》上。这两篇小说揭露了旧社会旧道德的罪恶,宣扬了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新的道德观念。从中可以看出,五四新文化运动深深地影响着孙犁这个文学青年,他要以文学为武器,参与变革社会的伟大斗争。
从上面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冀中农村出生的孩子,在社会风云的影响下,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具备了深厚的文学修养,树立了正确的文学观念。一旦具有适宜的土壤,这粒文学种子,一定会发育成一棵文学的参天大树。
中学毕业以后,孙犁无钱继续升学。他怀着当作家的愿望,来到北京谋生。他遵照父亲的意见,报考过邮政局的职员,结果未被录取。于是,他在大学听讲,到图书馆看书,给报章杂志投稿,过着十分清苦的流浪生活。后来,托人在市政府工务局谋到了一个书记员的位置,但很快就被挤掉。以后又在一个小学里当事务员。这些仅是他谋生的手段,他的兴趣和爱好完全在文学方面。他阅读左联出版的各种刊物,阅读进步书籍,《文学月报》、《北斗》、《奔流》,他几乎是每期必买的。他就是带着这些杂志上班,晚上又带着这些杂志回到寓所夜读。孙犁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有一阵子,我还好歌曲,因为民族的苦难太沉重了,我们要呼喊。”在北京期间,他写过不少东西,但多数没有被采用,只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一首诗和一篇一千五百字的短文,在那首诗里,孙犁揭示了“一部分人正在输血给另一部分人”的严酷事实。这是孙犁在文学事业上跨出的第一步,是他第一次小小的收获。
1936年,芦沟桥事变前一年,孙犁由同学介绍来到安新县同口镇当小学教员。同口是白洋淀的一个大镇。孙犁在这里一面教书,一面继续关心中国新文艺的发展,阅读大量新出版的作品。
芦沟桥事变发生后,日本侵略者把魔爪很快伸到了孙犁可爱的家乡。孙犁这个一心想当作家的青年,走向了抗日战争的伟大战场。
1938年春,孙犁参加了吕正操领导的人民自卫军的抗日政府。抗战爆发以后,冀中平原沸腾了,人民揭竿而起。共产党领导人民建立了冀中抗日根据地,展开敌后武装斗争。孙犁以文学为武器,参加了这场伟大的斗争。他所做的第一件工作是编写了《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的小册子,指导敌后的抗日宣传工作。接着他又选编了《海燕之歌》,搜集国内外的进步诗歌,汇编出版,激励人们的抗日斗志。他选编了《现实主义文学论》,将他前几年学习的社会科学和革命文学理论整理摘录出版。在《冀中导报》上,孙犁又发表了《鲁迅论》。这样,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通过孙犁得到宣传和发扬。
除了用笔参加战斗,孙犁在冀中根据地还做了一些实际工作。他在深县的抗战学院当教员,主讲抗战文艺,并受院长杨秀峰委托为学院写了校歌。在坚持敌后游击战争的日子里,孙犁还带领剧团,串乡演出。不久,他被分配到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来到边区机关的所在地阜平,当了记者。阜平山区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山穷水恶,地瘠民贫,常常食不得饱。孙犁后来回忆说:“我们想起来,那在全中国,也算是最穷最苦的地方。好年月,农民也要吃几个月的树叶……但是阜平,在我们这一代,该是不能忘记的了,把它作为摇篮,我们在那里成长。那里的农民,砂石,流水,红枣,哺育了我们。”孙犁还说:“关于晋察冀,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快要十年。那些我们吃不下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烂酸菜;在我们病重行走不动的时候,替我们背上了行囊;在战斗的深冬的夜晚,给我们打开门,把热炕让给我们的大伯大娘们,我们都是忘记不了的。”(《吴召儿》·《孙犁文集》第一卷)
在晋察冀,孙犁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可歌可泣,壮丽火热的斗争,成为他创作的取之不尽的源泉。他“写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发表在那时在艰难条件下出版的报纸期刊上。
它们都是时代的仓促的记录,有些近于原始材料。有所见闻,有所感触,立刻就发表出来,是璞不是玉。生活就像那时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随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块,随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来。”(《在阜平——〈白洋淀纪事〉重印散记》)正如孙犁自己所说的,这些作品“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这些作品向人们展示的是他的生活经历,他的所见所闻中人间最善良、最美好的东西。
孙犁的创作大致可分为前后两期,在这五十余年的文字生涯中,他曾停笔达二十年之久。1955年以前,是他创作的前期,文化大革命以后是他创作的后期。前期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及散文,后期则以散文为主。前期的散文大都写他自己的经历,个人的所见、所闻,富有抒情味,后期的散文大都写他对过去的回忆,他的所感、所思,富有哲理。
孙犁前期的散文数量并不多,这一时期留下来的作品,有《识字班》、《投宿》、《游击生活一星期》、《白洋淀边的一次斗争》、《相片》、《天灯》、《张秋阁》、《“帅府”巡礼》、《织席记》、《采蒲台的苇》、《一别十年同口镇》、《王香菊》等三十余篇。孙犁把创作的主要精力放在小说上。不过,孙犁的小说以散文化著称,他早期创作的《白洋淀纪事》中的一些作品,很难以严格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加以区分。《一天的工作》、《邢兰》、《新安游记》等不少篇,确是可以作为散文看待的。因为孙犁的散文和小说,在不同中又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写的是冀中平原上的人和事,也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人和事,语言朴实、清新,笔端流露出真挚诚恳的感情。
《投宿》写于1941年,叙述作者在一个晚上投宿于一个熟悉的老乡家的情况。文章开头描述了院内树木花草的新鲜气象,接着又对老人的热情和笑语作了渲染。然后,写住进了新媳妇房中的所见所思。这个新房的主人——新婚的丈夫参加了八路军,到前线抗日去了,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