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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什么时候发饷?我已经欠了人家两天菜钱了。”
哪晓得马福生连头都没有抬,“唔、唔”地乱应着,他正聚精会神的在看报纸上的武侠小说。
“我问你,”福生嫂提高了声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发饷哪?”
“呃,三号吧——”
“见鬼!今天已经四号了。”
“哦,那大概——呃——五号吧。”
福生嫂急得大声喊道:
“糊涂虫!你连发饷的日子都搞不清楚,我看你那个样子只配替人家提皮包做随从副官,一辈子也莫想升上去!”
马福生把眼镜一耸,心不在焉的答道:
“这——这个年头凑合凑合些罢,还想什么升——升官的事儿喽——得、哩格弄咚,我马——马二爷——”
他索性哼起梆子腔来了,福生嫂气得话也讲不出来,跑到天井里的藤椅上打了半天盹,此后福生嫂情愿到天井里打瞌睡也懒得跟马福生讲话了。她一跟马福生在一起,就好像周身不带劲儿似的,什么都懒待了。可是刘英一来,她好像从冬眠里醒转过来了一阵,好像又回转到在桂林“玉姑娘”的时代,刘英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风,把福生嫂女性的温柔统统唤了起来。自从嫁给马福生后,福生嫂愈来愈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了,娇羞、害臊,体贴,温柔——这些对她来说竟生疏得很,她简直温柔不起来。有时候她也想对马福生存几分和气,可是她一看见他头上顶着那顶绒线帽,觑起眼睛一副窝囊样子,就禁不住无名火起,恨不得把他那顶小帽子剥下来,让西北风刮刮他那半秃的脑袋才甘心。可是福生嫂跟刘英在一块儿时,她的脾气就变得温和得多。坐在刘英对面,她好像不再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玉姑娘的娇羞又回到了福生嫂的脸上来,有时当她用眼角扫过刘英宽阔的肩膀时,她竟无缘无故脸会发热,刘英的话又有趣又逗人喜欢,他常爱讲些在战场上怎么冒险怎么死里逃生的事情,有时还掏出几枚勋章给福生嫂看,听得福生嫂一径嚷道:“喔!英叔,你真能!”她羡慕他的战绩,她知道马福生虽然常穿军服,可是除了提皮包外,大概连枪杆子都没有摸过的。有时候刘英也会讲些他小伙子时候的荒唐趣事,听得福生嫂掩着脸笑得咯咯耳根子直发红——这些话她也爱听,反正只要是刘英讲的,什么话福生嫂都觉得又新鲜又有趣。吃完晚饭,马福生常常爱到朋友家去下象棋,这是他惟一的嗜好,有时连晚饭都不回来吃就去了;而且马仔又是十晚有九晚要溜出去的,所以家里往往只剩下福生嫂及刘英两人。这一刻是福生嫂最快乐的时候了,她可以抿光了头,轻轻松松的坐在小客堂的靠椅上跟刘英聊聊天,他们两人都喜欢京戏,有时兴致来了,还一唱一搭两人和一段,如果刘英公事忙的话,福生嫂就坐在客堂里一边刺绣一边陪着他批文件。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跟刘英单独在一块儿她就够高兴了,有时福生嫂会不自觉的叹息道:“唉!这两父子不在家真清净!”可是等到马福生一进大门,福生嫂就马上觉得咽了一个死苍蝇一样,喉咙管直发痒,“怎么这样早就舍得回来啦?”她禁不住辛辣辣的向马福生说道。
“我马——马二爷,摆驾回宫——”还是绑子腔,福生嫂听得胸口发胀,先前那一刻兴致顿时消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福生嫂很不愿拿她丈夫跟刘英比的,这使她非常难堪,可是有许多小事情偏偏使他们两人成了强烈的对照:也说不出是个什么道理,福生嫂一看马福生滑得像鹅卵石的光下巴,就想到刘英剃得铁青的双颊来。每天清早刘英在井里剃胡须的当儿,福生嫂就爱悄悄地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刘英那熟练的动作,看得福生嫂直出神,她喜欢听那“克察,克察”刮胡子的声音。这个完全属于男人的动作,对福生嫂说来简直新鲜而有趣。她记得她丈夫好像从未没用过剃胡刀的,因为他没有胡须。福生嫂有点苦恼,似乎受了什么屈辱一样,她不喜欢光着下巴的男人,刘英的身材很好,穿起军服一副英武雄伟的军人相,福生嫂替他熨制服时,摸着那两块宽宽的垫肩,心里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她总要花一顿心机把刘英的制服熨得又挺又平的,因为他穿了很好看,不像马福生,无论穿了什么衣服总像缩水南瓜一样,周身不匀称。马福生本来就瘦小得怪,发下的制服十套有九套穿不合身,两只袖管要盖过手心,头上帽子一戴,把他的瘦脸好像遮掉了一半,穿上制服晃荡晃荡的,活像田里的稻草人儿一般,每次下班回来,福生嫂看见他走在刘英后面,就好像萎缩得没有了似的,而且马福生力气又小,两只手臂细得像竹筒子一样,稍微重一点的事情就吃不住了。福生嫂记得有一次洗窗户,有一扇太紧了,取不下来,福生嫂叫马福生来帮忙,哪晓得马福生两只手抖得像发鸡爪疯一般也没有扳动分毫,弄得脸都发青了,福生嫂一把将他推开嚷道算了,算了。可是等到刘英上来,卷高了袖子,两只粗壮的手臂轻轻往上一托,窗子就下了下来,福生嫂喜欢看他这轻轻的一托,还有一次,马仔跟福生嫂闹别扭,福生嫂在屋里骂一句,马仔就在外面顶撞一句,福生嫂追出去,马仔就往外逃,福生嫂正气得直催马福生道:“都是你的好儿子,你还不快点把他抓进来!”哪晓得马福生无可奈何的答道:“我哪能抓得到他?我劝你莫——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罢。”福生嫂正气得发抖的时候,刘英两只大手已经把马仔悬空提了进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次又一次,使得福生嫂愈来愈觉得马福生在刘英面前萎缩得叫人受不了。其实福生嫂从来就没有喜欢马福生过,她还记得洞房花烛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她偏偏闻到马福生一嘴的蒜臭,马福生凑近来跟她讲话的时候,害得她一径要扭过头去,不敢对着他的嘴巴,她闻不得那股气味,闻了要恶心;而且那天里,睡到半夜,福生嫂就爬了起来,再也不肯上床了。原来马福生有发冷汗的毛病,弄得被窝里阴阴湿湿的,福生嫂实在受不了。她为了这些事情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但是马福生确实如她爹所说的——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对她倒可以算是百般的忍耐的了,相处久了以后,福生嫂也变得麻木起来,而且她的心又分了一半到儿子身上.所以她对马福生更是无可无不可了,心烦了时,她也学起马福生的口吻对自己解嘲道:“这个年头,凑合凑合些罢!”可是刘英一来,福生嫂就凑合不下去了。不知怎的,马福生的光下巴她现在看来好像愈变愈丑了一样;马福生的绑子腔她也愈听愈不顺耳,总而言之,福生嫂近来一见了马福生就周身不舒服,直想冒火,甚至于夜里听到马福生咳嗽及吐痰的声音她的心就不由己的紧一下。尤其这几天,福生嫂心里愈来愈烦躁,她记得马仔出走那天夜里,她被马仔抢白了一顿说她装肚子,已经是又羞又恼了,偏偏马福生回来时言语问又不似往常那么牵就,所以福生嫂躺上床的时候,竟是满肚子装着委屈。睡到半夜,雨声愈来愈大,福生嫂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脚底下冰浸粘湿的,好像有几条滑溜溜的泥鳅贴在她的小腿上一样,她伸手一摸,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原来马福生的一双脚掌正搭在她的腿上又在淌冷汗了。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可是这晚福生嫂却大大的光了火,好像马福生的冷汗把她全身从里到外都弄脏了似的。她气得直想哭,一阵冲动,福生嫂把毯子揪开,抽起脚就在马福生腰上一脚蹬去,她厌恶极了,她恨这个发冷汗的小男人老缠在她身上,她的胸口胀得直要反抗,恨不得把他一脚踢开远远的。马福生从梦里惊醒,被踢得连滚带爬跌到地上,一面喘气一面发抖的嚷着,福生嫂不耐烦的告诉他,她做了一个恶梦。
事后福生嫂也对自己变得那么暴躁有点莫名其妙,总而言之,她近来心绪不宁——不宁得很,“你只喜欢英叔一个人罢了!”她儿子那句话一直在她耳边绕来绕去,福生嫂烦恼透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给别人窥破了一样,可是喜欢两个字实在新鲜,实在神秘,福生嫂一想到就不禁脸发热,一股微醺醺的感觉和着酒意从她心底里泛了起来。
五
天上的乌云愈集愈厚,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黄日头全部给遮了过去,大雨快要来了,远处有一两声闷雷,一群白蚂蚁绕着芭蕉树顶转了又转,空气重得很,好像要压到额头上来一样。福牛嫂仰起颈子,伸出舌头把漱口盅里最后一滴酒接下进去,然后捞起衣角抹抹嘴,抖一抖胸前的花生翳子,站起来走进房间里去,房里很暗,茶几上的座钟嘀嗒嘀嗒的走着,已经六点了。福生嫂心里开始有点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直想向外面冒,还有一刻钟刘英就要回来了,她这天早上起就一直盼望他回来,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心里头着忙起来,恨不得时间过得慢点才好,她需要准备一下,还准备些什么呢?她不知道,头也梳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厨房里的菜早就做好了放在碗柜里了,可是她心里头却慌得紧。
这天是她的生日,前四五天她已经有意无意提了一下,可是早上起来,马福生竟说夜里要到同事家去下象棋,不回来吃晚饭。福生嫂刚想骂他没记性,忽然另外一个念头在她脑里一闪,她兴奋得用力吸了几口气,连忙闭住了嘴,没有出声。等马福生一走,她就急急忙忙拿了她平日攒下来的几个钱出去买了几样菜——这些菜都是刘英往常最爱吃的。
这时菜已经做好了,一阵阵的菜香,从厨房里飘了进来,闻得福生嫂心里怦怦直跳,这阵香味好像掺了她几分感情似的。这么多年来,她总没有像这天这样兴奋过了,她一直如同被封在冰冻的土地似的,对于她的丈夫,她一点感情都拿不出来,而她的儿子却又完全不要她的,她好像一个受伤的蜗牛,拼命往自己的躯壳里退缩了进去,可是这天她却遇着了化雪的太阳一样,把地上的冰雪统统融化了,使她的感情能够钻出地面畅畅快快的伸一个懒腰,从早上起,她就一直想着这晚她单独跟刘英在一起的情形,想得她的脸禁不住一阵一阵发热,她什么也不管了,她要把她丈夫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从心里摘下来,搁到远远的地方去,不管怎样,这晚——就是这晚,她要跟刘英单独在一起,她需要跟像刘英那样的男人在一块儿,只要在一块儿就好了,其实她跟刘英单独在一块几何止数十次,可是福生嫂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希望得迫切过,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想大概她儿子的话对了,她真的喜欢上英叔了。喜欢?唉——福生嫂的喉咙兴奋得发干,她凑近了柜头上的镜子,看见自己两团腮红得发润,这么多年来她这天第一次感到这么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给她一点爱抚,她觉得疲倦得很,疲倦而又无力,好像走了几十里路一样,完全精疲力尽了。她需要休息一会儿——她实在需要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静静的躺一会儿。她要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温柔的偎贴一下,她需要他的大手在她颈子上轻轻地抚慰,轻轻地揉搓。福生嫂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马福生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别说去碰她,就是她看见了也会恶心;可是她知道只要她的脸一触着刘英的胸膛,她一定会快乐得颤抖起来,直抖得心里发疼的,她一想起前一天早晨的事,她的心已经跳得有点隐隐作痛了。
前一天是星期日,马福生和刘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时,看见天井里的杂草冒起半尺来长,她怕草长了藏蛇,所以想叫马福生拿把锄头翻翻土,马福生正跷着脚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侠小说,听说福生嫂要他去锄土,心里头大不愿意,没精打采地答道:
“锄什么草啊,这么大热天还不辞劳苦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我怕劳动了腰痛,由它长去吧。”
“罢了,罢了,我也没见过这么不中用的男人,锄点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来试试看!”福生嫂嚷着,一赌气拿了一把锄头就自己动手起来,七月的太阳热辣得很,才动几下,汗珠子就从她的额头冒出来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争口气硬锄下去的时候,一只粗壮的手臂已经把她的锄头接了过去,福生嫂一抬头,看见刘英脱了上衣站在她跟前,她整个脸都给刘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头有点晕,她嚷着七月大的太阳太毒,刘英连忙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