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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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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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抬起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德纳第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这意思就是说我要把珂赛特带回去。”

珂赛特浑身战栗,紧靠在老人怀里。

他呢,他的眼光直射到德纳第的眼睛底里,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要——把——珂赛特——带——回——去?”

“是的,先生,我要把她带回去。我来告诉您。我考虑过了。事实上,我没有把她送给您的权利。我是一个诚实人,您知道。这小姑娘不是我的,是她妈的。她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只能把她交还给她的妈。您会对我说:‘可是她妈死了。’好。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把这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一个带着一封经她母亲签了字的信,信里还得说明要我把孩子交给他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人,不回答,把手伸到衣袋里,德纳第又瞧见那个装钞票的皮夹出现在他眼前。

客店老板乐得浑身酥软。

“好了!”他心里想,“站稳脚。他要来腐蚀我了!”

那陌生人在打开皮夹以前,先向四周望了一望。那地方是绝对荒凉的。树林里和山谷里都不见一个人影。那人打开皮夹,可是他从那里抽出来的,不是德纳第所期望的那一叠钞票,而是一张简单的小纸,他把那张纸整个儿打开来,送给客店老板看,并且说:

“您说得有理。念吧。”

德纳第拿了那张纸,念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来人。一切零星债款,我负责偿还。此颂大安。

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一八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您认得这签字吧?”那人又说。

那确是芳汀的签字。德纳第也认清了。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了。他感到两种强烈的恚恨,恨自己必须放弃原先期望的腐蚀,又恨自己被击败。那人又说:

“您可以把这张纸留下,好卸责任。”

德纳第向后退却,章法却不乱。

“这签字摹仿得相当好,”他咬紧牙咕哝着,“不过,让它去吧!”

接着,他试图作一次无望的挣扎。

“先生,”他说,“这很好。您既然就是来人。但是那‘一切零星债款’得照付给我。这笔债不少呢。”

那个人立起来了,他一面用中指弹去他那已磨损的衣袖上的灰尘,一面说:

“德纳第先生,她母亲在一月份计算过欠您一百二十法郎,您在二月中寄给她一张五百法郎的账单,您在二月底收到了三百法郎,三月初又收到三百法郎。此后又讲定数目,十五法郎一月,这样又过了九个月,共计一百三十五法郎。您从前多收了一百法郎,我们只欠您三十五法郎的尾数,刚才我给了您一千五百法郎。”①德纳第感受到的,正和豺狼感到自己已被捕兽机的钢牙咬住钳住时的感受一样。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心里想。

他和豺狼一样行动起来。他把身体一抖。他曾用蛮干的办法得到过一次成功。

这次,他把恭敬的样子丢在一边了,斩钉截铁地说:“无——名——无——姓的先生,我一定要领回珂赛特,除非您再给我一千埃居②。”

①此处数字和前面叙述芳汀遭难时欠款数字不完全相符,原文如此,照译。

②埃居(écu),法国古钱币名,因种类较多,故折合的价值不一。

这陌生人心平气和地说:

“来,珂赛特。”

他用左手牵着珂赛特,用右手从地上拾起他的那根棍棒。

德纳第望着那根粗壮无比的棍棒和那一片荒凉的地方。

那人带着珂赛特深入到林中去了,把那呆若木鸡的客店老板丢在一边。

正当他们越走越远时,德纳第一直望着他那两只稍微有点伛偻的宽肩膀和他的两个大拳头。

随后,他的眼睛折回到自己身上,望着自己的两条干胳膊和瘦手。“我的确太蠢了,”他想道,“我既然出来打猎,却又没把我的那支长枪带来!”

可是这客店老板还不肯罢休。

“就要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他说。于是他远远地跟着他们。他手里只捏着两件东西,一件是讽刺,芳汀签了字的那张破纸,另一件是安慰,那一千五百法郎。

那人领着珂赛特,朝着利弗里和邦迪的方向走去。他低着头,慢慢走,这姿态显示出他是在运用心思,并且感到悲伤。入冬以后,草木都已凋零,显得疏朗,因此德纳第虽然和他们相隔颇远,但不至于望不见他们。那个人不时回转头来,看看是否有人跟他。忽然,他瞧见了德纳第。他连忙领着珂赛特转进矮树丛里,一下子两人全不见了。“见鬼!”德纳第说。他加紧脚步往前追。

树丛的密度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他们。那人走到枝桠最密的地方,把身子转了过来。德纳第想藏到树枝里去也枉然,他没有办法不让他看见。那人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情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再往前走。客店老板仍旧跟着他。突然一下,那人又回转身来。他又瞧见了客店老板。他这一次看人的神气这样阴沉,以致德纳第认为“不便”再跟上去了。德纳第这才转身回家。

十一九四三○号再次出现,珂赛特偶然赢得了它

冉阿让没有死。

他掉在海里时,应当说,他跳到海里去时,他已脱去了脚镣,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他在水里迂回曲折地潜到了一艘泊在港里的海船下面,海船旁又停着一只驳船。他设法在那驳船里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傍晚。天黑以后,他又跳下水,泅向海岸,在离勃朗岬不远的地方上了岸。他又在那里搞到一身衣服,因为他身边并不缺钱。当时在巴拉基耶附近,有一家小酒店,经常替逃犯们供给服装,这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特殊行当。这之后冉阿让和所有那些企图逃避法网和社会追击的穷途末路的人一样,走上了一条隐蔽迂回的道路。他在博塞附近的普拉多地方找到了第一个藏身之所。随后,他朝着上阿尔卑斯省布里昂松附近的大维拉尔走去,这是一种摸索前进提心吊胆的逃窜,象田鼠的地道似的,究竟有哪些岔路,谁也不知道。日后才有人发现,他的足迹曾到过安省的西弗利厄地方,也到过比利牛斯省的阿贡斯,在沙瓦依村附近的都美克山峡一带,又到过佩利格附近勃鲁尼的葛纳盖教堂镇。他到了巴黎。我们刚才已看见他在孟费郿。

他到了巴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买一身丧服,再替自己找个住处。办妥了这两件事以后他便到了孟费郿。

我们记得,他在第一次逃脱以后曾在那地方,或在那地方附近,有过一次秘密的行动,警务机关在这方面也多少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因此更不容易看破他的秘密。他在巴黎偶然得到一张登载此事的报纸。也就放了心,而且几乎安定下来了,好象自己确是死了似的。

冉阿让把珂赛特从德纳第夫妇的魔爪中救出来以后,当天傍晚便回到巴黎。他带着孩子,打蒙梭便门进了城,当时天色刚黑。他在那里坐上一辆小马车到了天文台广场。他下了车,付了车钱,便牵着珂赛特的手,两人在黑夜里一同穿过乌尔辛和冰窖附近的一些荒凉街道,朝着医院路走去。

这一天,对珂赛特来说,是一个奇怪而充满惊恐欢乐的日子,他们在人家的篱笆后面,吃了从荒僻地方的客店里买来的面包和干酪,他们换过好几次车子,他们徒步走了不少路,她并不叫苦,可是疲倦了,冉阿让也感觉到她越走到后来便越拉住他的手。他把她驮在背上,珂赛特,怀里一直抱着卡特琳,头靠在冉阿让的肩上,睡着了

01 戈尔博师爷

四十年前,有个行人在妇女救济院附近的荒僻地段独自徘徊,继又穿过林荫大道,走上意大利便门,到达了……我们可以说,巴黎开始消失的地方。那地方并不绝对荒凉,也还有些行人来往,也还不是田野,多少还有几栋房屋和几条街道;既不是城市,因为在这些街道上,正和在大路上一样,也有车轮的辙迹;也不是乡村,因为房屋过于高大。那是个什么地方呢?那是一个没有人住的住宅区,无人而又间或有人的僻静处,是这个大都市的一条大路,巴黎的一条街,它在黑夜比森林还苍凉,在白天比坟场更凄惨。

那是马市所在的古老地区。

那行人,假使他闯过马市那四堵老墙,假使他再穿过小银行家街,走过他右边高墙里的一所庄屋,便会看见一片草场,场上竖着一堆堆栎树皮,好象一些庞大的水獭窠;走过以后,又会看见一道围墙,墙里是一片空地,地上堆满了木料、树根、木屑、刨花,有只狗立在一个堆上狂吠;再往前走,便有一道又长又矮的墙,已经残破不全了,墙上长满了苔藓,春季还开花,并且有一扇黑门,好象穿上了丧服似的;更远一点,便会在最荒凉的地方,看见一所破烂房屋,墙上写了几个大字:禁止招贴;那位漫无目标的行人于是就走到了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转角上,那是个不大有人知道的地方。当时在那地方,在一家工厂附近和两道围墙间有所破屋,乍看起来好象小茅屋,而实际上却有天主堂那么大。它侧面的山尖对着公路,因而显得狭小。几乎整个房屋全被遮住了。只有那扇大门和一扇窗子露在外面。

那所破屋只有一层楼。

我们仔细看去,最先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扇只配装在破窑上的大门,至于那窗子,假使它不是装在碎石块上而是装在条石墙上,看起来就会象阔人家的窗子了。

大门是用几块到处有虫蛀的木板和几根不曾好好加工的木条胡乱拼凑起来的。紧靠在大门里面的是一道直挺挺的楼梯,梯级高,满是污泥、石膏、尘土,和大门一样宽,我们可以从街上看见它,象梯子一样直立在两堵墙的中间,上端消失在黑影里。在那不成形的门框上端,有一块狭窄的薄木板,板的中间,锯了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在门关了之后的透光洞和通风洞。在门的背面,有一个用毛笔蘸上墨水胡乱涂写的数字:52,横条上面,同一支毛笔却又涂上了另一数字:50,因而使人没法肯定。这究竟是几号?门的上头说五十号,门的背面却反驳说不对,是五十二号。三角通风洞的上面挂着几块说不上是什么的灰溜溜的破布,当作帘子。

窗子很宽,也相当高,装有百叶窗和大玻璃窗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都有各种不同的破损,被许多纸条巧妙地遮掩着,同时也显得更加触目,至于那两扇脱了榫和离了框的百叶窗,与其说它能保护窗内的主人,还不如说它只能引起窗外行人的戒惧。遮光的横板条已经散落,有人随意钉上几块垂直的木板,使原来的百叶窗成了板窗。

大门的形象是非常恶劣的,窗子虽破损但还朴实,它们一同出现在同一所房屋的上面,看去就好象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共同乞讨,相依为命,都穿着同样的破衣烂衫,却各有不同的面貌,一个生来就穷苦,一个出身于望族。

走上楼梯,便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栋极大的房屋,仿佛是由一个仓库改建的。楼上中间,有一条长过道,作为房子里的交通要道;过道的左右两旁有着或大或小的房间,必要时也未尝不可作为住屋,但与其说这是些小屋子,还不如说是些鸽子笼。那些房间从周围的旷野取光,每一间都是昏暗凄凉,令人感到怅惘忧郁,阴森得如同坟墓一样;房门和屋顶处处有裂缝,因缝隙所在处不同而受到寒光或冷风的透入,这种住屋还有一种饶有情趣的特点,那便是蜘蛛体格的庞大。

在那临街的大门外的左边,有个被堵塞了的小四方窗口,离地面约有一人高,里面积满了过路的孩子所丢的石块。

这房子最近已被拆去一部分。保留到今天的这一部分还可使人想见当年的全貌。整栋房子的年龄不过才一百挂零儿。一百岁,对礼拜堂来说这是青年时期,对一般房屋来说却是衰朽时期了。人住的房屋好象会因人而短寿,上帝住的房屋也会因上帝而永存似的。

邮差们管这所房子叫五○一五二号,但是在那附近一带的人都称它为戈尔博老屋。

谈谈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

一般爱搜集珍闻轶事把一些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大脑上的人们,都知道在前一个世纪,在一七七○年前后,沙特雷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叫柯尔博,一个叫勒纳。这两个名字都是拉封丹①预见了的。这一巧合太妙了,为使刑名师爷们不要去耍贫嘴。不久,法院的长廊里便传开了这样一首歪诗:

柯尔博老爷高踞案卷上,

嘴里衔着一张缉捕状,

勒纳老爷逐臭来,

大致向他这样讲:

喂,你好!……②

那两位自重的行家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经常听到在他们背后爆发出来的狂笑声,头也听大了,于是他们决定要改姓,并向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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