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开了门就是我哥的屋子。他什么都不怕,连黑夜也不怕。照他说来,那是他特有的果敢。
他不要我替他担忧,也不要马格洛大娘替他担忧。他冒着各种危险,还不许我们有感到危险的神情。我们应当知道怎样去领会他。
他常在下雨时出门,在水里行走,在严冬旅行。他不怕黑夜,不怕可疑的道路和遭遇。
去年,他独自一人走到匪窟里去了。他不肯带我们去。他去了两星期。一直到回来,他什么危险也没碰着。我们以为他死了,而他却健康得很。他还说你们看我被劫了没有。他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昂布伦天主堂的珍宝,是那些土匪送给他的。那一次,在他回来时,我和他的几位朋友,到两里路远的地方去迎接他。我实在不得不稍微责备他几句,但是我很小心,只在车轮响时才说话,免得旁人听见。
起初,我常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危险能阻拦他,他真够叫人焦急的了。”到现在,我也习惯了。我常向马格洛大娘使眼色叫她不要惹他。他要冒险,让他去。我引着马格洛大娘回我的房间。我为他祷告。我睡我的觉。我安心,因为我知道,万一他遇到不幸,我也决不再活了。我要随着我的哥兼我的主教一同归天。马格洛大娘对她所谓的“他的粗心大意”却看不惯,但是到现在,习惯已成自然。我们俩一同害怕,一同祈祷,也就一同睡去了。魔鬼可以走进那些可以让它放肆的人家,但在我们家里,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强的那位时常是和我们同在一道的,魔鬼可以经过此地,但是慈悲的上帝常住在我们家里。
这样我已经满足了。我的哥,现在用不着再吩咐我什么,他不开口,我也能领会他的意思。我们把自己交给了天主。
这就是我们和一个胸襟开阔的人相处之道。
您问我关于傅家的历史,这事我已向我哥问明了。您知道,他知道得多么清楚,记得多么详细呵。因为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忠实的保王党。那的确是卡昂税区一家很老的诺曼底世家。五百年来,有一个拉乌尔·德·傅,一个让·德·傅和一个托马·德·傅,都是贵人,其中一个是罗什福尔采地的领主。最末的一个是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路易丝嫁给了法兰西世卿,法兰西警卫军大佐和陆军中将路易·德·格勒蒙的儿子阿德利安·查理·德·格勒蒙。他们的姓,傅,有三种写法:Faux,Fauq,Faoucq。仁慈的夫人,请您代求贵戚红衣主教先生为我们祷告。至于您亲爱的西尔华尼,她没有浪费她亲近您的短暂时间来和我写信,那是对的。她既然身体好,也能依照尊意工作,并且仍旧爱我,那已是我所希望的一切了。我从尊处得到她的问候,我感到幸福。我的身体并不太坏,可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再谈,纸已写满了,我只得停笔。一切安好。
巴狄斯丁
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于迪涅。
再者:令嫂仍和她令郎的家眷住在此地。您的侄孙真可爱。您知道,他快五岁了!昨天他看见一匹马走过,腿上裹了护膝,他说:“它膝头上是什么?”那孩子,他是那样惹人爱。他的小兄弟在屋子里拖着一把破扫帚当车子,嘴里还喊着:“走!”
从这封信里我们可以看出,那两位妇人知道用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比男子更了解男子的天才,去曲承主教的生活方式。迪涅那位主教有着那种始终不渝、温和敦厚的神情风度,有时作出一些伟大、果敢、辉煌的行动,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她们为那些事提心吊胆,但是让他去做。马格洛大娘有时试着在事先劝劝,但从不在事情进行时或事后多话。当行动已经开始,她们就从不阻拦他,连一点颜色也不表露。某些时候,她们只似懂非懂地觉得他是在尽主教的职责;他自己并不说出,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有那种感觉,因为他的那种赤子之心是那样淳朴,因此,她们在家里只是两个黑影。她们被动地服侍着他,如果为了服从,应当退避,她们便退避。由于一种可喜的、体贴入微的本能,她们知道,某种关切反而会使他为难。我不说她们能了解他的思想,但是她们了解他的性格,因而即使知道他是在危险中,也只好不过问。她们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而且巴狄斯丁还常说,正如我们刚才念过的,她哥的不幸也就是她自己的末日。马格洛大娘没有那样说,但是她心里有数
10 主教走访不为人知的哲人
我们在前面几页提过一封信,在那信上所载日期过后不久的一个时期里,他又做了一件事,这一件事,在全城的人的心目中,是比上次他在那强人出没的山中旅行,更加来得冒失。
在迪涅附近的一个乡村里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那人曾经当过……让我们立即说出他那不中听的名称:国民公会①代表。他姓G.。
①国民公会成立于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是由人民大众选举产生的。会议宣布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判处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死刑。
在迪涅那种小天地里,大家一谈到国民公会的那位G.代表,便有谈虎色变之感。一个国民公会代表,那还了得!那种东西是大家在以“你”和“公民”①相称的年代里存在过的。那个人就差不多是魔怪。他虽然没有投票判处国王死刑,但是已相去不远。那是个类似弑君的人。他是横暴骇人的。正统的王爷们回国②后是善与恶、苦与乐的“双方并进”。参见“历史”中的“章炳,怎么会没有人把他告到特别法庭里去呢?不砍掉他的脑袋,也未尝不可,我们应当宽大,对的;但是好好地来他一个终身放逐,总是应当的吧?真是怪事!诸如此类的话。他并且和那些人一样,是个无神论者——这些全是鹅群诋毁雄鹰的妄谈。
①革命期间,人民语言中称“你”不称“您”。称“某某公民”而不称“某某先生”。
②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帝国被颠覆,王室复辟,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回国称王。
G.究竟是不是雄鹰呢?如果我们从他那孤独生活中所特有的蛮性上着眼,他确是。由于他没有投票赞成处决国王,所以屡次的放逐令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他也就能留在法国。
他的住处离城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一切村落,远离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个荒山野谷、人迹不到的角落里。据说他在那里有一块地、一个土洞,一个窝巢。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的人。那条通到他那里去的小路,自从他住在那山谷里以后,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处,就好象谈到刽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不能忘怀,他不时朝着这位老代表的住处,有一丛树木标志着的山谷,远远望去,他还说:“那儿有个孤独的灵魂。”
在他思想深处,他还要说:“我迟早得去看他一遭。”
但是,老实说,那个念头在起初虽然显得自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却又好象觉得它奇怪,觉得这是做不到的,几乎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实际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国民公会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近似仇恨的恶感,也就是“格格不入”这四个字最能表达的那种恶感。
可是羔羊的癣疥应当使牧人却步吗?不应当。况且那又是怎样的一头羔羊!
那位慈祥的主教为之犹豫不决。有时,他朝那方向走去,随即又转回来。
一天,有个在那窑洞里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来到城里找医生,说那老贼已经病到垂危,他得了瘫痪症,过不了夜。这话在城里传开了,许多人说:“谢天谢地。”
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为,正如我们说过的,他的道袍太旧了,也因为将有晚风),一径走了。
当他走到那无人齿及的地方,太阳正往西沉,几乎到了地平线。他的心怦怦跳动,他知道距那兽穴已经不远。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打开栅门,走进一个荒芜的菜圃,相当大胆地赶上几步,到了那荒地的尽头,一大丛荆棘的后面,他发现了那窝巢。
那是一所极其低陋狭窄而整洁的木屋,前面墙上钉着一列葡萄架。
门前,一个白发老人坐在一张有小轮子的旧椅子(农民的围椅)里,对着太阳微笑。
在那坐着的老人身旁,立着个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递一罐牛奶给那老人。
主教正张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说:
“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同时,他把笑脸从太阳移向那孩子。
主教往前走。那坐着的老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如闻空谷足音,脸上露出极端惊讶的颜色。
“自从我住到这里以来,”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门。先生,您是谁?”
主教回答: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
“卞福汝·米里哀!我听人说过这名字。老乡们称为卞福汝主教的,难道就是您吗?”
“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着说:
“那么,您是我的主教了?”
“有点儿象。”
“请进,先生。”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把手伸给主教,但是主教没有和他握手,只说道:
“我很高兴上了人家的当。看您的样子,您一点也没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会好的。”
他停了一会,又说:
“我过不了三个钟头,就要死了。”
随后他又说:
“我稍稍懂一点医道,我知道临终的情形是怎样的。昨天我还只是脚冷;今天,冷到膝头了;现在我觉得冷齐了腰,等到冷到心头,我就停摆了。夕阳无限好,不是吗?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来,为的是要对这一切景物,作最后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谈话,一点也不会累我的。您赶来看一个快死的人,这是好的。这种时刻,能有一两个人在场,确是难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个钟头的时间了。到那时,天已经黑了。其实,有什么关系!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并不一定要在早晨。就这样吧。我将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转向那牧童说: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你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里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着他,仿佛对自己说:
“他入睡,我长眠。同是梦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会受到感动,其实不然。他不认为这样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让我们彻底谈清楚,因为宽大的胸怀中所含的细微的矛盾也一样是应当指出来的。平时,遇到这种事,如果有人称他为“主教大人”,他认为不值一笑,可是现在没有人称他为“我的主教”,却又觉得有些唐突,并且几乎想反过来称这位老人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种想对人亲切的心情,那种心情在医生和神甫中是常见的,在他说来却是绝无仅有的。无论如何,这个人,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人民喉舌,总当过一时的人中怪杰,主教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严峻起来,这在他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用一种谦虚诚挚的态度觑着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种行将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虽然约束自己,不起窥测旁人隐情的心思,因为在他看来,蓄意窥测旁人隐情,即类似对人存心侵犯,可是对这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不能不细心研究;这种不是由同情心出发的动机,如果去对待另一个人,他也许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但是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连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护的。G.,这位八十岁的魁梧老叟,态度镇定,躯干几乎挺直,声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学家惊叹折服。革命时期有过许多那样的人,都和那时代相称。从这个老人身上,我们可以想见那种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人。离死已经那样近了,他还完全保有健康的状态。他那明炯的目光、坚定的语气、两肩强健的动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兰教中的接引天使阿兹拉伊尔①也会望而却步,以为走错了门呢。G.的样子好象即将死去,那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那样的缘故罢了。他在临终时却仍能自主,只是两条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两只脚死了,也冷了,头脑却还活着,还保持着生命的全部活力,并且似乎还处在精神焕发的时期。G.在这一严重的时刻,正和东方神话中的那个国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体。
①阿兹拉伊尔(AzeBral),伊斯兰教四大天使之一,专司死亡事宜,人死时由其取命。
他旁边有块石头。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们突然开始对话。
“我祝贺您,”他用谴责的语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
国民公会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