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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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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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上的证据来揭破被告的伪供。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这个人不叫商马第,他是从前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名叫冉阿让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满被释,我们认为是极端失当的。他因犯了大窃案受过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图越狱,达五六次之多。除小瑞尔威窃案和别红园窃案外,我还怀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里犯过盗窃行为。当我在土伦当副监狱官时,我常看见他。我再说一遍,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

这种精确无比的宣言,在听众和陪审团里,看来已产生一种深刻的印象。检察官念完以后,又坚请(沙威虽已不在)再次认真传讯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三个证人。

庭长把传票交给一个执达吏,过一会,证人室的门开了。在一个警卫的保护下,执达吏把犯人布莱卫带来了。听众半疑半信,心全跳着,好象大家仅共有一个灵魂。

老犯人布莱卫穿件中央监狱的灰黑色褂子。布莱卫是个六十左右的人,面目象个企业主,神气象流氓,有时是会有那种巧合的。他不断干坏事,以致身陷狱中,变成看守一类的东西,那些头目都说:“这人想找机会讨好。”到狱中布道的神甫们也证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习惯。我们不该忘记这是复辟时代的事。

“布莱卫,”庭长说,“您受过一种不名誉的刑罚,您不应当宣誓……”

布莱卫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长接着说,“神恩允许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受过法律贬黜的人,他心里也还可以留下一点爱名誉、爱平等的情感。在这紧急的时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情感。假使您心里还有这样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么,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细想想,您的一句话,一方面可以断送这个人,一方面也可以使法律发出光辉。这个时刻是庄严的,假使您认为先前说错了,您还来得及收回您的话。被告,立起来。布莱卫,好好地望着这被告,回想您从前的事情,再凭您的灵魂和良心告诉我们,您是否确实认为这个人就是您从前监狱里的朋友冉阿让。”

布莱卫望了望被告,又转向法庭说:

“是的,庭长先生。我第一个说他是冉阿让,我现在还是这么说。这个人是冉阿让。一七九六年进土伦,一八一五年出来。我是后一年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象傻子,那么,也许是年纪把他变傻了,在狱里时他早已是那么阴阳怪气的。我的的确确认识他。”

“您去坐下,”庭长说,“被告,站着不要动。”

舍尼杰也被带进来了,红衣绿帽,一望便知是个终身苦役犯。他原在土伦监狱里服刑。是为了这件案子才从狱中提出来的。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人,矮小、敏捷、皱皮满面,黄瘦、厚颜、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个身躯里有种孱弱的病态,但目光里却有一种非常的力量。他狱里的伙伴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日尼杰”①。

①“日尼杰”(JeCnieCDieu)和“舍尼杰”(Chenildieu)音相近。但却有“我否认上帝”的意思。

庭长向他说的话和他刚才向布莱卫说过的那些话,大致相同。他说他做过不名誉的事,已经丧失了宣誓的资格,舍尼杰在这时却照旧抬起头来,正正地望着观众。庭长教他集中思想,象先头问布莱卫一样,问他是否还认识被告。

舍尼杰放声大笑。

“当然!我认识不认识他!我们吊在一根链子上有五年。

你赌气吗,老朋友?”

“您去坐下。”庭长说。

执达吏领着戈什巴依来了。这个受着终身监禁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样,也是从狱中提出来的,也穿一件红衣,他是卢尔德地方的乡下人,比利牛斯山里几乎近于野人的人。他在山里看守过牛羊,从牧人变成了强盗。和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蛮劲并不在他之下,而愚痴却在他之上。世间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环境造成野兽,再由人类社会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这里面的一个。

庭长先说了些庄严动人的话,想感动他,又用先头问那两个人的话问他,是不是能毫无疑问地、毫不含胡地坚决认为自己认识这个立在他面前的人。

“这是冉阿让,”戈什巴依说,“我们还叫他做千斤顶,因为他气力大。”

这三个人的肯定,明明是诚恳的,凭良心说的,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阵乱哄哄的耳语声,每多一个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种哄动的声音也就越强,越延长,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至于被告,他听他们说着,面上露出惊讶的样子,照控诉词上说,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第一个证人说完话时,他旁边的法警听见他咬紧牙齿低声抱怨道:“好呀!有了一个了。”第二个说完时他又说,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几乎带着得意的神气:

“好!”第三个说完时他喊了出来:“真出色!”

庭长问他:

“被告,您听见了。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回答:

“我说‘真出色!’”

听众中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陪审团也几乎受到影响。这人明明是断送了。

“执达吏,”庭长说,“教大家静下来,我立刻要宣告辩论终结。”

这时,庭长的左右有人动起来。大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喊道:

“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看这边。”

听见这声音的人,寒毛全竖起来了,这声音太凄惨骇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转向那一方。一个坐在法官背后,优待席里的旁听者刚立起来,推开了法官席和律师席中间的那扇矮栏门,立到大厅的中间来了。庭长、检察官、巴马达波先生,其他二十个人,都认识他,齐声喊道:

“马德兰先生!”

11 商马第更加莫名其妙了

的确就是他。记录员的灯光正照着他的脸。他手里拿着帽子,他的服装没有一点不整齐的地方,他的礼服是扣得规规矩矩的。他的脸,异常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他的头发在刚到阿拉斯时还是斑白的,现在全白了。他在这儿过了一个钟头,头发全变白了。

大家的头全竖起来。那种紧张心情是无可形容的,听众一时全愣住了。这个人的声音那样凄戾,而他自己却又那样镇静,以致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大家心里都在问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大家都不能想象发出这种骇人的叫声的便是这个神色泰然自若的人。

这种惊疑只延续了几秒钟。庭长和检察官还不曾来得及说一句话,法警和执达吏也还不曾来得及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大家在这时还称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已走到证人布莱卫、戈什巴依和舍尼杰的面前了。

“你们不认识我吗?”他说。

他们三个人都不知所措,摇着头,表示一点也不认识他。

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那些陪审员和法庭人员,委婉地说:“诸位陪审员先生,请释放被告。庭长先生,请拘禁我。你们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是冉阿让。”

大家都屏息无声。最初的惊动过后,继以坟墓般的寂静。当时在场的人都被一种带宗教意味的敬畏心情所慑服了,这种心情,每逢非常人作出非常举动时是会发生的。

这时,庭长的脸上显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气。他和检察官丢了个眼色,又和那些陪审顾问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向着听众,用一种大家都了解的口吻问道:

“这里有医生吗?”

检察官发言:

“诸位陪审员先生,这种意外、突兀、惊扰大众的事,使我产生一种不必说明的感想,诸位想必也有同感。诸位全都认识这位可敬的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至少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假使听众中有位医生,我们同意庭长先生的建议,请他出来照顾马德兰先生,并且伴送他回去。”

马德兰先生丝毫不让检察官说完。他用一种十分温良而又十分刚强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下面便是他的发言,这是当日在场的一个旁听者在退堂后立刻记下来的,一字一句都不曾改动;听到这些话的人,至今快四十年了,现在还觉得余音在耳呢。

“我谢谢您,检察官先生,我神经并没有错乱。您会知道的。您几乎要犯极大的错误。快快释放这个人吧,我尽我的本分,我是这个不幸的罪人。我在这里是唯一了解真实情况的人,我说的也是真话。我现在做的事,这上面的上帝看得很清楚,这样也就够了。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曾经努力为善,我隐藏在一个名字的后面,我发了财,我做到了市长;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队伍里。看来是行不通了。总而言之,有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我并不想把我一生的事全告诉你们,有一天大家总会知道的。我偷过那位主教先生的东西,这是真的;我抢过小瑞尔威,这也是真的。别人告诉您说冉阿让是个非常凶的坏人,这话说得有理。过错也许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请听我说,各位审判官先生,象我这样一个贱人,原不应当对上帝有所指责,也不应当对社会作何忠告。但是,请你们注意,我从前想洗雪的那种羞辱,确是一种有害的东西。牢狱制造囚犯。假使你们愿意,请你们在这上面多多思考。在入狱以前,我是乡下一个很不聪明的穷人,一个很笨的人,牢狱改变了我。我从前笨,后来凶;我从前是块木头,后来成了引火的干柴。再到后来,宽容和仁爱救了我,正如从前严酷断送了我一样。但是请原谅,你们是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的。在我家里壁炉的灰里,你们可以找到一个值四十个苏的银币,那是七年前我抢了小瑞尔威的。我再没有什么旁的话要说。押起我来吧。我的上帝!检察官先生,您摇着头说:‘马德兰先生疯了。’您不相信我!这真苦了我。无论如何,您总不至于判这个人的罪吧!什么!这些人全不认我!沙威可惜不在这里,他会认出我来的,他。”

没有什么话可以把他那种悲切仁厚的酸楚口吻表达出来。

他转过去对着那三个囚犯:

“好吧,我认识你们,我!布莱卫!您记得吗?……”

他停下来,迟疑了一会,又说道:

“你还记得你从前在狱里用的那条编织的方格子花背带吗?”

布莱卫骇然大吃一惊,把他从头一直打量到脚。他继续说:“舍尼杰,你替你自己起了个诨名叫日尼杰。你的右肩上全是很深的火伤疤,因为有一天你把你的肩膀靠在一大盆红炭上,想消灭TFP三个字母,但是没有烧去。回答,是不是有过这回事?”

“有过。”舍尼杰说。

他又向戈什巴依说:

“戈什巴依,在你左肘弯的旁边有个日期,字是蓝的,是用烧粉刺成的。这日期便是皇上从戛纳登陆的日子,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把你的袖子卷上去。”

戈什巴依卷起他的衣袖,他前后左右的人都伸长了颈子盯在他的光胳膊上。有一个法警拿了一盏灯来,那上面确有这个日期。

这不幸的人转过来朝着听众,又转过去朝着审判官,他那笑容叫当日在场目击的人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觉得难受。那是胜利时刻的笑容,也是绝望时刻的笑容。

“你们现在明白了,”他说,“我就是冉阿让。”

在这圆厅里,已经无所谓审判官,无所谓原告,无所谓法警,只有发呆的眼睛和悲痛的心。大家都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检察官已忘了他原在那里检举控诉,庭长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主持审判,被告辩护人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辩护。感人最深的是没有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人执行任务。最卓绝的景象能摄取所有的人的心灵,使全体证人变为观众。这时,也许没有一个人能确切了解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光辉的照耀,可是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心腑已被照亮了。

立在众人眼前的是冉阿让,这已很显明了。这简直是光的辐射。这个人的出现已足使方才还那样迷离的案情大白。以后也用不着任何说明,这群人全都好象受到闪电般迅速的启示,并且立即懂得,也一眼看清楚了这个舍身昭雪冤情的人的简单壮丽的历史。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小事、种种迟疑、可能有过的小小抗拒心情,全在这种光明磊落的浩气中消逝了。

这种印象固然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在那一刹那间是锐不可当的。

“我不愿意再扰乱公堂,”冉阿让接着说,“你们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着出口走去。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伸出胳膊来阻拦他。大家都向两旁分立。他在当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威,使群众往后退,并且排着队让他过去,他缓缓地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永远没有人知道谁推开了门,但是他走到门前,门确是开了。他到了门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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