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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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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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他决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爱司丹,有个人的声音在对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停了车,在那动作里似乎又有一种急躁紧张、类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

“先生,”他说,“是我替您找来这辆车子的。”

“那又怎么样呢?”

“您什么也还没有给我。”

无处不施舍。并且那样乐于施舍的他,这时却觉得那种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恶的。

“呀!是吗,小妖怪?”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

他鞭着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追上时间。那匹小马很得劲,拉起车来一匹可以当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也坏。并且,那已经不是那辆小车,这辆车实在难拉,而且又很重。还得上许多坡。

他几乎费了四个钟头,才从爱司丹走到圣波尔。四个钟头五法里。

进了圣波尔,他在最先见到的客栈里解下了马,叫人把它带到马房。在马吃粮时,他照他答应斯戈弗莱尔的去做,立在槽边。他想到一些伤心而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里。

“先生不吃午饭吗?”

“哈,真是,”他说,“我很想吃。”

他跟着那个面貌鲜润的快乐妇人走。她把他带进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桌上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一点,”他又说,“我还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摆上餐具。他望着那姑娘,有了点舒畅的感受。

“我原来为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没有吃早饭。”

吃的东西拿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动它了。

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他向那个人说:

“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见。

他又回到马棚里,立在马的旁边。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了圣波尔,向丹克进发,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

“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

“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

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的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上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显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夜气的广被中惴惴战栗!

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还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好象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

“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以前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也还不知道;至少他应当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好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他们后面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

06 散普丽斯姆姆受考验

可是这时,芳汀却正在欢乐中。

她那一夜原来过得很不舒服。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她做了一夜的梦。医生早晨来检查时,她还正说着胡话。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吩咐大家说,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临那些被尘世的光所离弃了的人们一样。

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照例回答:

“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皱纹满额,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照例总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焦急起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

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起来了。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的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仿佛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

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袭。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不时还在微笑。

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说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应该不来呵!”

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而感到惊奇。

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

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

“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

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

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

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

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对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不动,似乎在细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样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些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确实碰见他。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正在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完全象个健康的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什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

“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变姿势,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你们两人私下谈着。

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种谎话。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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