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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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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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阿让在这种情况下,东想西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样一种性质的呢?

假使磨盘底下的黍粒有思维的能力,它所想的也许就是冉阿让所想的了。

结果,那种充满了鬼影的现实和充满了现实的鬼域替他构成了一种几乎无可言喻的内心状况。

有时,他正在干着牢里的工作,会忽然停着不动,细想起来。他的那种比以前更加成熟、但也更加混乱的理性起来反抗了。他觉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环绕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他常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他望着那个站在他几步以外的狱卒,会觉得那是一个鬼,那个鬼突然给他吃了一棍。

对他来说,这个历历可见的自然界是若有若无的。我们几乎可以说,对冉阿让,无所谓太阳,无所谓春秋佳日,无所谓晴空,无所谓四月天的清凉晓色。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黯淡的光经常照着他的心。

最后,如果我们要把我们以上所谈的一切,择其可以总括的总括起来,指出一个明确的结果的话,我们只能说,冉阿让,法维洛勒的一个安分守己的修树枝工人,土伦的一个强顽的囚犯,由于监狱潜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来已有能力做出两种坏行为: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的、轻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对他所受痛苦的反击;第二种坏行为是阴沉的、持重的、平心静气考虑过的、用他从痛苦中得来的那种错误观念深思熟虑过的。他的打算经常通过三个连续的层次:思考,决心,固执;只有某种性格的人才会走上这条路。起因是由于一贯愤慨,心灵的苦闷,由于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恶感、对人的反抗,包括对善良、无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这几种人的话。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全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那种仇恨,在它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种神智来加以制止,就可以在一定的时刻变成对社会的仇恨,再变成对人类的仇恨,再变成对造物的仇恨,最后变成一种无目标、无止境、凶狠残暴的为害欲,不问是谁,逢人便害。我们知道,那张护照称冉阿让“为人异常险狠”,不是没有理由的。

年复一年,这个人的心慢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越变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泪也就干了。直到他出狱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没有流过一滴泪

08 波涛和亡魂

一个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紧!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过去了。

那个人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和旅客,对那个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惨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越去越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员物质哲学基本范畴。指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可以为人的,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来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气和阳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呢?他滑了一交,掉了下去,这就完了。

他被困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脚只能踏着虚空,只能往下沉。迎风崩裂的波涛狠狠地包围着他,波峰波谷带着他辗转上下,一缕缕的白练飞腾在他的头上,一阵阵的狂澜向他喷唾,巨浪的口把他吞没殆半;他每次下沉,都隐约看见那黑暗的深渊,一些未曾见过的奇怪植物捉住他,缠着他的脚,把他拉向它们那里去;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旋涡,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涛把他往复抛掷;他喝着苦汁,无情的海水前仆后继,定要把他淹没,浩瀚的泽国拿他的垂死挣扎来取乐。好象这里的水对他全怀着仇恨。

但是他仍旧挣扎,尽力保卫自己,他振奋精神,努力泅泳。

他微弱的力气立刻告竭了,仍旧和无边无际的波涛奋斗。

船到哪里去了?在前面。在水天相接、惨淡无光的地方,仿佛还隐约可辨。

狂风在吼,无穷的浪花在向他猛扑。他抬起眼睛,只见行云的灰暗色。他气息奄奄地目击浩海的疯狂,而这种疯狂已把他置于绝地了。他听见一片从未听过的怪声,仿佛是从世外,从不知何处恐怖的国度里飞来。

在云里有许多飞鸟,如同在人生祸患的上面有许多天使。但是它们和他有什么相干呢?它们飞、鸣、翱翔;至于他,他呼号待毙。

他觉得自己同时被两种广大无边的东西所掩埋:海和天,一种是墓穴,一种是殓衣。

黑夜来了,他已经泅泳了几个钟头,力气使尽了,那条船,那条载着一些人的远远的船,已经不见了。他孤零零陷在那可怕的,笼罩在暮色中的深渊里,他往下沉,他挣扎,他扭动身体,在他的底下他觉得有些目不能见的渺茫的怪物。他号着。

人全不在了。上帝在什么地方呢?

他喊着,救命呀!救命呀!他不停地喊着。

水边没有一点东西,天上也没有一点东西。

他向空际、波涛、海藻、礁石哀求;它们都充耳不闻。他向暴风央求;坚强的暴风只服从太空的号令。

在他四周的是夜色、暮霭、寂寥、奔腾放逐的骚乱、起伏不停的怒涛。他的身体中只有恐怖和疲惫。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虚空。没有立足的地方。他想到他的尸体漂浮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的寒泉使他僵直。他的手痉挛,握着的是虚空。风,云,漩流,狂飙,无用的群星!怎么办呵?那失望的人只得听从命运摆布了,穷于应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毙,他只得听其自然,任其飘荡不再抵抗了,看呵,他从此跌入灭亡的阴惨深渊里了。

呵,人类社会历久不变的行程!途中多少人和灵魂要丧失!人类社会是所有那些被法律抛弃了的人的海洋!那里最惨的是没有援助!呵,这是精神的死亡!

海,就是冷酷无情的法律抛掷它牺牲品的总渊薮。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漂在那深渊里的心灵可以变成尸体,将来谁使它复活呢?

09 新的损失

当冉阿让出狱时,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了”,那一片刻竟好象是不真实的,闻所未闻的;一道从不曾有过的强烈的光,一道人生的真实的光突然射到他的心里。但是这道光,一会儿就黯淡下去了。冉阿让起初想到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他以为得着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又想到,既然拿的是一张黄护照,所谓自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在这件事上也还有不少的苦情。他计算过,他的储蓄,按照他在狱中度过的岁月计算,本应有一百七十一个法郎。还应当指出,十九年中,礼拜日和节日的强迫休息大致要使他少赚二十四个法郎,他还忘了把那个数目加入他的账目。不管怎样,他的储蓄经过照例的七折八扣以后,已减到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那就是他在出狱时所领到的。

他虽然不了解这其中的道理,但他认为他总是吃了亏。让我们把话说明白,他是被人盗窃了。

出狱的第二天,他到了格拉斯,他在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的门前,看见许多人在卸货。他请求加入工作。那时工作正吃紧,他们同意了。他便动起手来。他聪明、强壮、伶俐史、整理出版马克思、恩格斯的遗著方面做了大量工作。认,他尽力搬运,主人好象也满意。正在他工作时,有个警察走过,注意到他,便向他要证件。他只好把那黄护照拿出来。警察看完以后,冉阿让又去工作。他先头问过一个工人,做那种工作每天可以赚多少钱。那工人回答他说:“三十个苏。”到了晚上,他走去找那香精厂的厂主,请把工资付给他,因为他第二天一早便得上路。厂主没说一句话,给了他十五个苏。他提出要求。那人回答他说:“这对你已是够好的了。”他仍旧要。那主人睁圆了两只眼睛对他说:“小心黑屋子。”

那一次,他又觉得自己被盗窃了。

社会、政府,在削减他的储蓄上大大地盗窃了他一次,现在是轮到那小子来偷窃他了。

被释放并不等于得到解放。他固然出了牢狱,但仍背着罪名。

那就是他在格拉斯遇到的事,至于后来他在迪涅受到的待遇,我们已经知道了

10 那人醒了

天主堂的钟正敲着早晨两点,冉阿让醒了。

那张床太舒服,因此他醒了。他没有床睡,已经快十九年了,他虽然没有脱衣,但那种感受太新奇,不能不影响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钟头,疲乏已经过去。他早已习惯不在休息上多花时间。

他张开眼睛,向他四周的黑暗望了一阵,随后又闭上眼,想再睡一会儿。

假使白天的感触太复杂,脑子里的事太多,我们就只能睡,而不能重行入睡,睡容易,再睡难。这正是冉阿让的情形。

他不能再睡,他便想。

他正陷入这种思想紊乱的时刻,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种看不见的、来来去去的东西。他的旧恨和新愁在他的心里翻来倒去,凌乱杂沓,漫无条理,既失去它们的形状,也无限扩大了它们的范围,随后又仿佛忽然消失在一股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但是其中有一件却反反复复一再出现,并且排除了其余的事。这一件,我们立即说出来,他注意了马格洛大娘先头放在桌上的那六副银器和那只大汤勺。

那六副银器使他烦懑。那些东西就在那里。只有几步路。刚才他经过隔壁那间屋子走到他房里来时,老大娘正把那些东西放在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了那壁橱。进餐室,朝右走。那些东西多重呵!并且是古银器,连那大勺至少可以卖二百法郎。是他在十九年里所赚的一倍。的确,假使“官府”没有“偷盗”他,他也许还多赚几文。

他心里反反复复,踌躇不决,斗争了整整一个钟头。三点敲过了。他重行睁开眼睛,忽然坐了起来,伸手去摸他先头丢在壁厢角里的那只布袋,随后他垂下两腿,又把脚踏在地上,几乎不知道怎样会坐在床边的。

他那样坐着,发了一阵呆,房子里的人全睡着了,惟有他独自一人醒着,假使有人看见他那样呆坐在黑暗角落里,一定会吃一惊的。他忽然弯下腰去,脱下鞋子,轻轻放在床前的席子上,又恢复他那发呆的样子,待着不动。

在那种可怕的思考中,我们刚指出的那种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着,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使他感受到一种压力;同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带着梦想中那种机械的顽固性,想到他从前在监狱里认识他一个叫布莱卫的囚犯,那人的裤子只用一根棉织的背带吊住。那根背带的棋盘格花纹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显现出来。

他在那样的情形下呆着不动,并且也许会一直呆到天明,如果那只挂钟没有敲那一下——报一刻或报半点的一下。那一下仿佛是对他说:“来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一会,再侧耳细听,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小步一直朝前走到隐约可辨的窗边。当时夜色并不很暗,风高月圆,白云掩映;云来月隐,云过月明,因此窗外时明时暗,室内也偶得微光。那种微光,足使室内的人行走,由于行云的作用,屋内也乍明乍暗,仿佛是人在地下室里,见风窗外面不时有人来往一样,因而室内黯淡的光也忽强忽弱。冉阿让走到窗边,把它仔细看了一遍,它没有铁闩,只有它的活梢扣着,这原是那地方的习惯。窗外便是那园子。他把窗子打开,于是一股冷空气突然钻进房来,他又立刻把它关上。他仔仔细细把那园子瞧了一遍,应当说,研究了一遍。园的四周绕着一道白围墙,相当低,容易越过。在园的尽头,围墙外面,他看见成列的树梢,彼此距离相等,说明墙外便是一条林荫道,或是一条栽有树木的小路。

瞧了那一眼之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决心的动作,向壁厢走去,拿起他的布袋,打开,从里面搜出一件东西,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进袋里,扣好布袋,驮在肩上,藏上他的便帽,帽檐齐眉,又伸手去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角上,回到床边,毅然决然拿起先头放在床上的那件东西。好象是根短铁钎,一端磨到和标枪一般尖。

在黑暗里我们不易辨出那铁钎是为了作什么用才磨成那个样子的,这也许是根撬棍,也许是把铁杵。

如果是在白天,我们便认得出来,那只是一根矿工用的蜡烛钎。当时,常常派犯人到土伦周围的那些高丘上去采取岩石,他们便时常持有矿工的器械。矿工的蜡烛钎是用粗铁条做的,下面一端尖,为了好插在岩石里。

他用右手握住那根烛钎,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向隔壁那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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