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翰殿下可是爱屋及乌,爱惜表弟尚要推及他的大将?”慕容鸿笑着揶揄,“真是感人的兄弟情哪!连多年战场上的恩怨都可以放下。”
萧翰握紧了拳,他亦是武将出身,在战场上和宁不寂隔着混战的军队,遥遥的见过几次面。
每当边境烽火一燃,十有八九,那位镇国大将军便会亲临战场,指挥作战,仿佛守护中洲,生来便是他的责任一般,任劳任怨到连敌军都钦佩的地步。
不知为什么,宁不寂给他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不是皇族,却有着皇族人才有的目空一切,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可一世的嚣狂。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个性,他的表弟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肯让他留在朝中十年?
不是应该功高震主?不是应该狡兔死走狗烹,利用完后,彻底虢夺权利,回归己身吗?
何以竟一味的纵容,任其悠游自我的肆意张扬?
他真的很好奇,非常好奇,他的表弟,被父皇称为乱世明君的人,是怎么想的。
不过不管李承业作何想法,宁不寂这个人,他是一定要除去的。
只有除去了这个人,北魏六军上下,才能安心操练,不会丢脸的听闻某人的名字,便军心不稳。
“鸿殿下,”萧翰的声音温和起来,“在料理那位镇国将军这点上,你我的立场是一致的。”
“如此甚好。”慕容鸿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关于此事,我皇兄做了如下布置……”
两人一直谈到天色将晚,一切均商议妥当,慕容鸿才告辞出了翰王府。
“任务已达成一半。”他露出轻松的微笑,“找得到人动手杀宁不寂,自然不愁人帮着我宰了那李承业,可这样似乎少了点乐趣。”
他自言自语着:“最好,还是让他们自相残杀,来得有趣些,虽然要多费点心思……”
狡猾的南齐王爷一路走,一路算计着,脸上笑容可掬,眼底却布满了阴森之意。
在他背后,西山的落日隐没在云层间,远远望去,最后的余辉散发出的光和热,似乎都透着一丝凄厉的红。
11
这个时候,皇帝和宁大将军一行,方出京师不久。
骑着马的两人一路走,一路就随行人员的数目陷入冗长的争执。
宁不寂道:“臣有自保之力,这五千赤焰军不带亦可,然而陛下安危不可轻率,多出一半的人马,便多一层安全保障。”
皇帝却不赞同:“一万人马着实太多,去到北魏,名义上不过是探病,人多势众,会给北魏军方造成压力,届时若被扣住,要如何带他们回来?”
宁不寂闻言反驳:“若是北魏有心扣留,在其眼中,一万还是五千的随行人员,似乎并无差别,而对我方来说,若是起了冲突,足够的人手更便于脱险。”
皇帝说不过他,又着实不肯带这么些人碍手碍脚,依他的意思,本打算只带三两个人便去往北境,届时脱身亦相对容易,无奈朝臣却一致激烈的反对,只得妥协的带上五千禁军。
现下又平白多出一倍的随从,自是十分的不耐,不禁出言讥讽道,“大将军一贯被称为天下第一高手,怎地如此畏首畏尾,若是没有赤焰军的保护便出不了门,不妨带着军队直接去北境戍守,也不必跟着朕去冒险了。”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重,指望着对方听了心底不悦,领着人马自行离去,至不济,也会因不平而让那多出来的五千赤焰军先行回去。
不想宁不寂却不肯中这激将之法,丝毫动怒的意向都无,只拿一双眼放肆的扫过皇帝的全身,勒住了缰绳一言不发。
皇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肩胛附近逡巡不去,蓦然想起,清晨更衣之际,宁大将军动手动脚之余在他的锁骨处留下的吻痕。
像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宁不寂适时说了一句,“臣是否畏首畏尾,陛下该比所有人都清楚才是。”暧昧的目光依旧在他的领口徘徊不去。
皇帝被他看得极为狼狈,又是真的不想带那么多人去招摇,想了想,开口道,“罢了,你若不肯下令,朕叫随同来的五千禁军自行回京便是。”
宁大将军一怔,这是说,皇帝愿意只身待在他的身边,和几乎不肯听从他命令的赤焰军在一起?
这对于他来说,所冒得险不亚于孤身前去北魏。
若说前往北魏,是为国为民,现下如此不在意,又是出于何种缘故?
不知为何,仔细想了想,他心中竟涌出无数名为欣喜的情绪,如果不是一万将士就在前方,真恨不得下了马,伸出双手紧紧的拥住眼前这表情淡漠的青年。
这份信任如此珍贵,他几乎是忐忑的接过来,触及皇帝眼中略微泄漏的不满,到底还是妥协道,“也罢,臣只带三千赤焰军上路便是。”
皇帝立刻接上去:“不错,朕也带三千的禁军就好。”
随即不容他反对,即刻传下军令,“只留三千弓马熟谙者,余下的禁军自行回京。”
话已出口,便不好反悔,宁不寂抚着额,对皇帝的一意孤行深深的感到头疼,一方面,他却又珍惜着这点难得的任性,矛盾的想要去纵容……
最终,到达北境的随行人员,只有三千禁军和三千赤焰军,边境的最后一个驿站屹立在一片黄土之上。
狂风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挡住了正午的阳光。
烟尘弥漫中,皇帝揉了揉落进沙子的眼,隐约间,前方出现了即将远去的一人一马,熟悉的背影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然而还没容他想起来这人的身份,对方早已牵着马渐行渐远,在远方的沙尘中,消失成一个迷离而不祥的黑点。
12
且说慕容鸿成功的说服了萧翰后,在北魏又盘亘了良久,意图游说同样有继承权的已故摄政王独女萧芸,却不料一连几次上拜帖,都吃了闭门羹。
他惊讶之余,花钱买通了摄政王府的总管,询问被拒之门外的原因。
总管服侍独揽朝政的摄政王多年,在这府里府外,也算是万人之上了,哪里会去卖一个不知何处窜出的邻国王爷的面子。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被遣来的侍人翻着白眼丢下一句,“我家公主不喜欢油嘴滑舌的男子。”收下银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留下慕容王爷在原地咬牙:“这北魏不愧是蛮夷之国,王子公主一个比一个跩。”
他气愤之余,暗自发誓,“待灭了中洲,非怂恿皇兄第一个拿北魏皇室开刀不可。”
但眼下却不是时候,素来自命风流潇洒的闲散王只得摸摸鼻子,改弦易辙动身前去拜访中洲六藩,以期这些野心泛滥的藩王们能助他一臂之力。
牵着马刚走到北魏与中洲的边境,遥遥望去,迷蒙的沙尘中,似有一支军队在迅速的行进,翻卷的旌旗在风中狂乱的飞舞。
半数旗上遍染张扬的火焰,另一半上却绣着腾飞的青龙,正是赤焰军和中洲皇城禁军的旗帜。
“来得倒挺快。”慕容王爷算了算去往藩王封地的路程和这一行人会逗留北魏的时日,勉强赶得上万事俱备的时限。
他飞上上马,长鞭一甩,加快了赶往藩王府邸的行速。
另一头,即将踏上敌国边境的皇帝和镇国大将军,仍旧不肯放弃说服彼此离开的打算。
走出凹凸不平的沙地不久,翻过一处山丘,便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奇怪的是,这片原野上的土并未因离沙地不远而显出暗黄,反而泛着诡异的黑红。
三千余人的赤焰军几乎是一进入这片原野,人人目中,便染上一片哀戚之色,望着皇帝的眼更是漾满了愤怒。
领头的禁军是宇文旋的得力属下,当了没心机的禁军统领多年副手,自是有比一般人更为敏锐的直觉。
他虽然对赤焰军这突来的敌意感到莫名其妙,多年谨慎养成习惯,仍是暗暗的对手下们使了眼色,要他们着力防备。
禁军固然从未上过战场,但到底是皇帝亲自派人在数年中训练而成,比起赤焰军的精锐,亦是毫不逊色。
眼神传递间,数千的禁军便已无声的做好准备,以备赤焰军突如其来的发难。
却说皇帝和宁大将军只顾着争执,一不留神,便落到了队伍的末尾。
皇帝道:“此处距离北魏尚有五里,将军若是率军回去,还来得及,萧家素来对赤焰军恨之入骨,眼下你贸然跟朕同去,绝对有死无生。”
宁不寂道:“此处山丘过后,便是一片原野,北魏若是设下伏兵,我等数千人马,顷刻间身首异处,陛下此刻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皇帝摇头道:“若是萧家稍有常识,便不会如此行事……”
说到一半,忽见宁不寂神色突变,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虽则只有一瞬,却让观者为之心寒。
再看前方,赤焰军中,更是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怨气,人人脚步沉重,有几个老兵更是不时的侧头打量飘舞的青龙旗,目中无限憎恨。
自走出山丘地后,宁大将军便始终一言不发,最初的杀意犹如昙花一现,出现的突兀,收起的也很突兀。
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却反而让皇帝看得暗暗心惊。
数年前,一阵滔天狂怒过后,这个男人也是如此平静的样子,但在平静之下,却暗暗的酝酿着预备发动政变。
最终这场政变因为在他的意料之中,到底消弭于无形,但这件事本身,却给两人之间留下了极大的心结。
不知是否回忆往事的缘故,皇帝竟觉得,周遭似乎隐隐飘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素来从不疑神疑鬼,哪怕夜间被噩梦困扰,清晨醒来,绝不肯追忆回想。
现下闻到了血腥气,便是真的闻到,不会是臆想中的虚无幻觉。
顾不得理会禁军与赤焰军之间的剑拔弩张,他问着沉默的宁不寂,“你有无闻到淡淡的血腥之味?”
宁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淡然答道,“陛下当比任何人都知晓这其中的缘由才是。”
皇帝皱眉,正要追问,一抬头,却望见满目的黑石红土,漫无边际。
看得出来,有些石块原本皆是灰白,像是硬生生被铺染上了红色,且不只一层。随着岁月流逝,渐渐的泛黑,宛若凝固的血迹。
他心中蓦然一动,不是似乎,这根本就是……
难怪赤焰军上下目眦欲裂,难怪宁不寂眼中会闪过杀意,难怪这四周总有淡淡的血腥气飘之不去,难怪这片原野的土石皆为黑红色……
只因此地,便是战无不胜的赤焰军昔年折兵之处,三万名官兵,因粮饷不足,埋尸荒野。
皇帝叹了一口气:“原来这便是潼关?”便因此役,赤焰军与皇室,永存裂痕,再多安抚,再多圣恩,亦不足以弥补。
宁不寂望着远处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北魏军队,这样的数目,这样的装扮,绝不会是来迎接的仪仗队。
领头的女将身形纤细,身后一面凤旗迎风招展,赫然便是北魏公主萧芸的亲军。
这些亲军一身缟素,分明是为摄政王萧歧复仇而来。
再看看对峙的赤焰军与禁军,饶是宁不寂多年征战,见惯了凶险场面,亦不免苦笑,“而今,陛下可是要后悔当年当日所做的决定?”
皇帝沉吟片刻,像在思考,之后仰首,亦同时看向远处,摇头道,“你错了,朕从未有一日后悔,也许有不少人因此付出代价,血染沙场也好,死在暗杀途中也罢……”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染血的土地,目光中殊无憾意,“不管过程如何,至少结局是中洲十年安稳,朕即便今日要命丧于此,亦不后悔。”
13
说话间,数万的北魏军队已蜂拥而至,弯弓搭剑,将这六千余人团团围住。
赤焰军数年来骁勇善战,禁军亦是训练有素,当此被敌军合围之际,统领之人即刻放下对彼此的成见,以防护夷人为首要目标。
在两声铿锵有力的“保护陛下,”“保护将军”过后,两位统领不满的瞪了对方一眼,即刻布置军阵,竖起盾牌,将皇帝和宁大将军围在中间,以策安全。
敌军数倍于己,便是一个不通谋略的普通士兵都知道,任是他们竭尽全力,也护不了主将多时,更别提长年作战,对军情了若指掌的宁大将军。
宁不寂从来不是坐以待毙,只会让属下保护之人,一声长啸过后,高大的身形拔地而起,执剑直扑最前方的敌军箭阵。
不料有一人速度比他更快,青色的身影纵身踏过护卫的禁军肩头,几个兔起鹊落间,已站在不远处的北魏公主萧芸面前。
弓箭本是最好的远距离杀伤性武器,若是敌手挨到身前,反倒成了累赘。
北魏朝廷以骑射闻名天下,公主的亲军,实力更是非同一般。
萧芸本以为,借着这天下第一的箭阵将区区数千人围困在内,届时报起父仇,自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