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将军呆呆的把伸出去的筷子收回来,尚沈浸在弹剑原来真的曾经卧底敌国的消息中,因为呆了太久,另一盘他爱吃的八宝鸡也尽入少年腹中。
於是放眼望去,大将军筷子所及之处,便只余下他最讨厌的白菜豆腐。
即使明知目前局势危急,皇帝看著眼前这不相容的两人,笑意还是不由自主的染上嘴角。
想到少年很快要去偏远的南齐冒生命危险,宁大将军一时心软,也就懒得去跟他计较这些小事,默默的夹起青菜,正要放入口中,对面的皇帝伸筷子夹了靠自己比较近的鹿肉到他碗里。
宁不寂也不客气,就著青菜和白饭一同吃了下去。
皇帝陆续夹了几筷子後,便缩回手来,转头正好对上弹剑暧昧的目光,少年一脸〃你看你看,我就说你们有奸情吧!这下看你怎麽否认?〃的得意表情。
哭笑不得之余,皇帝只得同样夹了一片菜给弹剑。
少年用筷子拎起刚落入他碗中的青菜用力的晃了晃,表示抗议皇帝偏心。
一旁的宁大将军斜睥了他一眼,安慰道,〃小鬼,多吃青菜才容易长大,你看你跟本将军抢了两年的荤菜,结果这两年个子一点也不见长。〃
弹剑生平最恨被提起身高,闻言立即色变,跳起来一拳便向大将军挥去。
似是顾及到皇帝用膳正进行到一半,两人很有默契的一路打出御膳堂去。
外头顿时一片乒乒乓乓声,皇帝苦笑之余,心头却漾起一丝轻微的不安,慕容溱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接手皇位两年之所以毫无声息,想必是在安定南齐国内的局势,此刻他坐稳了皇位,腾出手来,又会闹出什麽事,实在是很难说。
皇帝深切的後悔起八年前离宫出走的轻率举动来,若没出宫,也就不会遇到慕容溱那个偏执狂,现在也不会是这个麻烦的局面。
外头的响声很快的静谧下来,想来这两人饭後的例行消化已经结束,一个进来和皇帝道别後回家睡觉,另一个如往日一般,招呼也不打一声自行去朝阳宫的浴池洗浴。
就寝前,宁大将军说了一句,〃明日一早,臣要动身去南齐边境布置边防,以应对和蛮子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皇帝报著侥幸漫应一声:〃知道了,那早点睡吧!〃
言毕很干脆的翻过身去,闭上眼睛,开始考虑是一柱香後假装睡死还是两柱香後?
当然这个鸵鸟一样的行为一如往日般宣告失败。
宁不寂伸手把装睡的皇帝揽到身上,眼对眼,鼻对鼻,呼出的气息清晰可闻,〃陛下不表示点什麽吗?〃
说话时胸腔振动,炙热的体温便透过薄薄的衣料一阵阵传递过来。
皇帝不适的挣扎了一下,心知宁不寂每每离京布置边防,没有一年也有半载,在他走前,不让他做个够本,回来只会连本带利。
於是认命道,〃朕知道了。〃
〃很好,那臣等著。〃大将军好整以暇的放开皇帝,改把双手放到身侧。
皇帝愣住。这意思是?要朕主动?
想到此处,立刻双眼一亮,期待的目光望向宁不寂,〃你肯吗?〃
两人平日在床上厮混的太久,因此宁大将军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言下之意,从容的神情卸下,一翻身,把皇帝压在身下,灼热的气息喷在耳边,〃这辈子都别想。〃
虽是春寒料峭,然而皇宫里遍植的桃树,却有不少已经陆续的抽出了新枝。
花匠和仆役们往来穿梭於树丛中,匆匆的向皇帝行完礼,便忙著解下冬天绑在树干上用来给桃树保暖的的麻布,开始松土施肥,以期待初春的桃花能开得更加绚烂旖旎。
皇帝独自一人,安静的站在树下,望著星星点点的嫩绿和忙碌的众人,怔怔发呆。
宁不寂和弹剑在几天前陆续出京,没有了这两人时常在周围出入的身影,和膳桌上每餐必有的打闹,皇帝自觉周遭清净了不少。
只是这份清净,也有一些小小的後遗症。
例如批完了奏折後,在宫人眼中,皇帝思考朝政大事(实际上只是单纯的发呆)的时候比以往更多。
又如,到了用膳的时辰御膳堂必须满世界的寻找陛下。
好不容易在宫里头某处找到了,回来用膳的皇帝也不过草草吃了几口饭,便下旨可以撤下膳食。
一连几日如此,让资深的御厨们对自身的手艺产生严重怀疑的同时,深切的怀念起两位大胃王伴驾用膳的日子。
呜呜呜,宁大将军,弹剑统领,不论是谁,你们至少回来一个吧!
撤下来的御膳看上去几乎是完全没被动过的样子,和几日前杯盘狼藉的状况,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难道短短三天,他们练了几十年的厨艺就退化至此吗?
御厨们默默的在心底哭泣,他们实在是被陛下用膳的草率态度打击到了。
而这些,也只不过是外人眼中见到的不同之处,对於皇帝本人来说,并不构成问题。
最为困扰皇帝的,便是夜里就寝之时,他失眠的时段比往日大为增加。平常宁不寂在时,一番折腾下来,累得半死的皇帝通常一觉睡到大天亮。
偶尔累过了头睡不著,睁著眼到半夜,愤怒之余,一脚把呼呼大睡的罪魁祸首踹下龙床,气平了也能心满意足的睡去。
可现在,到了晚上,皇帝也只能在烛光下多多的批阅奏章,待睡意累积到一定程度,方去就寝。
即便如此,叫嚣著需要睡眠的身体,和无比清晰的思维,还是让恶性失眠顽强的进行到底。
父皇,母妃,还有皇兄,一个个离去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掠过,音容笑貌,宛如昨日,每个人的眼底,都是温柔宠溺。
年幼时即使不小心跌倒也会换来惊呼不舍的日子,如同流水一般逝去,再不复返。
不可以再去想了,皇帝在心中告诫自己,想也无用,徒增伤感。
只是惯於思虑的意识不肯停滞,往往抑制了一头,另一头就汹涌而上。温馨的记忆沈淀至心底,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事便迫不及待的出现。
六藩入朝恭谨下掩藏不住轻蔑的眼神,朝臣们对於他和宁不寂之间君不君臣不臣的非议,还有明里暗里除去的人血淋淋的尸体和死不瞑目的双眼。
该死,怎麽会去想这些?
皇帝一身冷汗从龙塌上坐起来,披上外袍,取了墙上挂著的清泉剑,步出朝阳殿。
值夜的侍人一脸瞌睡,只觉得一阵迅疾的风从中堂一穿而过,模模糊糊间,似乎是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殿内除了已经睡去的值夜同伴,哪有别的什麽,便以为不过是眼花,於是低下头继续打瞌睡。
朝阳殿外,施展轻功,不过片刻,皇帝就掠到了冷宫旁的小树林中。
常青树下,落叶纷飞,剑气满天。
一阵阵呼啸声挟著风声,在静寂的夜里回荡。
不远处值夜的禁军抱头鼠窜,夜里醒来的妃嫔宫人们更是吓得连头都缩进了被子簌簌发抖,只道是前朝哪位已逝的娘娘阴魂不散,再度出来显灵一番。
一柱香後,舞完一轮剑,闷气大减,终於神清气爽的皇帝一阵风般飘回寝宫,拥著被子,香甜的睡去,浑然不知因他的缘故,冷宫闹鬼的故事,又多出一则新的传闻。
清晨,旭日东升,皇帝在高高的龙椅上,忍耐著瞌睡,听著朝臣们一如继往的争论,时不时的露出不解的眼神,依旧是一副庸碌无能的形象。
朝政并没有像以往宁不寂离京时那样出现混乱,这大约和最近找人盯住了各方的探子有关,但这种反常的平静,却隐隐的透著不详。
彷佛有什麽风暴,正在暗处酝酿著,随时等待著暴发。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皇帝的心中充满了隐忧,上一次这种莫名的恐惧感源於父皇遇刺,再上一次是母妃中毒。
这回,是什麽不好的事会发生?又会轮到谁?
皇帝思来想去,始终发现不了任何关键的不对之处,本想再度微服出宫和奉天商讨一下,奈何宁不寂一走,赤焰军的军务便通通落到奉天头上。
宁大将军武人一个,不擅文书,因此即使提前一个月回了京,除了操练一下剩余在京的军队,其余诸多杂事,可说是一无进展。
加上要随时派人盯著军中探子的动静,以及找寻其它未曾注意的漏网之鱼,奉天的忙碌,可想而知。
眼见探子的名单源源不绝的送上,皇帝实在不好意思再给奉天添乱,在他看来,也许那淡淡的忧虑不过是近日里失眠太多的缘故而已。
□□□自□由□自□在□□□
又过了三日,下了朝留到最後走的刑部尚书墨寒趁人不注意,把最新收集到的情报送到皇帝手上。
一如所料,六藩之首的闵王并没有真的和北夷大规模的开战,所有上奏朝廷的战报,都是在佯攻基础上的杜撰。
皇帝原本就没对闵王抗击北魏存著过大的期望,能不互相勾结就不错了,所以对此并不多加留意。
令皇帝格外关注的反倒是墨寒顺便提到的一则消息:北魏摄政王萧歧竟然现身於中洲的边陲小镇──徐州,据传闻是为了寻访在该地隐居的名医──阖离。
北魏皇帝萧!多年来卧病在床,由皇太弟──萧歧摄政。
这位皇太弟精明能干,当年正是他亲手把庶出的皇姐扮成伶人,送入中洲皇宫为妃,又在其失去了利用价值後,派人毒杀,使得当时的中洲皇帝悲痛之余疏忽朝政,未能及时供给粮草,导致当时的国舅爷──神武将军在鸿谷关大败,十万大军被北魏的弓箭手团团围困。国舅爷为了保住这属於皇朝的最後一支直系军队,不得不被迫率众投降。
消息传到京城,皇後为替长兄谢罪,含恨自尽,差几日就成年的皇太子更是不知所终。大受打击的先帝由此一蹶不振,终日沈浸在歌舞之中,在若干年後被同样由北魏派遣的优伶谋刺,终因伤重不治而驾崩。
李承业便是由当年卧底的北魏公主和先帝所生,这些年来,萧歧一直明面上派军入侵北面,暗地里继续遣杀手行刺,正是因为北魏皇室历来有继承权不分男女,唯有德有能者居之的传统。
且不论多年来骚扰边境派遣刺客的过节,单是杀父之仇,亡母之恨,皇帝就不可能轻易的放过这个北魏摄政王。
所以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哪怕是个陷阱,也势必要派人去查探一番,如果所查是实,能顺手把萧歧干掉,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这个时候,皇帝颇为思念弹剑,少年卧底南齐多年,对於此类消息的真实性分析,远胜於他,再不济,亲自跑一趟徐州,根据局势,皇帝自己也能发现情报是否属实,偏偏宁不寂这时也不在朝中,如果皇帝再离京,恐怕会天下大乱。
思虑再三,皇帝唯一想出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派一个可靠的人率领一小队死士去徐州,探得萧歧的所在,立即下手刺杀,这样哪怕是陷阱或失手,也不过损失一人。
这个时候顾不得考虑宁不寂的心情了,皇帝迅速的拟定了他心目中的敢死队人选──由奉天和弹剑陆续送上的各方探子组成。
谋划既定,皇帝悄然出宫,召见了十年前便秘密安插在赤焰军中的亲信──中郎将刘岷,该人在十年里随著宁大将军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在赤焰军中颇有盛名,由他下令召齐那群探子行事,应当不会在军中受到阻碍。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身戎装的刘岷回到军帐,见到白龙鱼服的皇帝,顾不得惊讶,便倒身下拜。
〃免礼。〃皇帝端坐榻上,望著这个十年来始终尽忠职守的心腹,心中有片刻的迟疑,此人为他卖命十年,忠心耿耿,功劳苦劳,无人可与之比肩,即使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十年辛苦,也该还清。
〃陛下有事尽可言之,但有所命,无不遵从。〃看出了皇帝的迟疑,刘岷昂然抬头,坚毅的直视一国之君,目光中所含的忠诚之意,令皇帝动容。
〃刘岷,朕有一事,与你商量,在此之前,望你先记下一点,你此刻并不欠朕什麽,十年辛劳,早可抵消当年之事,所以朕接下来叫你做的事,你可以选择拒绝。〃
〃陛下当日对微臣一家有救命之恩,没有陛下,尚无今日苟活於世的刘岷,更不论父母妻女,微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区区十年,何足道哉!〃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摇摇头,否决了皇帝的提议。
〃即使此次的任务九死一生,你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妻女?〃皇帝正色道,〃刘爱卿,朕说过了,你可以选择拒绝。君无戏言,朕不会因为你此番不想做而为难於你。〃
〃微臣同样不会食言,还是十年前那句话,但有所命,无不遵从。〃大汉连眉梢都不曾掀动一下,坚定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誓言。
皇帝到底不是婆婆妈妈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