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房。书房很雅致,墙上糊着漂亮的壁纸,五色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他的枪支,胡桃木家具上铺有暗绿色呢垫,文艺复兴式的黑橡木书橱在一旁侍立,华丽的书桌上放着青铜雕像,另一面是个壁炉……他坐到沙发里,两手扶着后脑,不动,也不出声,一双眼绝望地瞪着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饰他脸上的神情,不让四壁猜透,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过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进沙发。
第09节
与此事发生的同一天,巴扎罗夫也认识了费多西娅。当时他和阿尔卡季在花园散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这里的树木、尤其是橡树长势不好。
“其实这里应该加点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杨和枞树,栽菩提树也行。凉亭这边倒还不错,”他补充道,“因为洋槐和丁香不娇嫩,用不着细心照料。啊,里面有人。”
凉亭里坐着费多西娅,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停下脚步,阿尔卡季则像早已相识那样点了点头表示问好。
“这是谁?”刚过了凉亭,巴扎罗夫就问,“好一个美人儿!”
“你是说谁?”
“还用问吗?其中只有一位最美。”
阿尔卡季不无腼腆地简单说了费多西娅是什么人。
“好哇,”巴扎罗夫赞道,“你父亲眼力不错。我倒挺喜欢你父亲,哈,他真有本领。不过,该彼此认识一下,”他补了句转身往凉亭走去。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在他背后骇怕地嚷嚷,“上帝保佑,要小心!”
“别担心,”巴扎罗夫回答,“咱们在大城市呆过,见过世面,有经验。”
他走近费多西娅,摘下帽子,说:
“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
费多西娅从长椅上站起来,默默地瞧着他。
“多可爱的孩子!”巴扎罗夫接着说,“您不用担心,我不长毒眼,经我看过的孩子从没有遭殃的。他的脸颊为什么这样红?是不是要出牙了?”
“是的,已经长出四颗了,眼下他的齿龈又起了红肿。”
“让我瞧瞧……您别怕,我是大夫。”
巴扎罗夫抱过婴儿。使费多西娅和杜尼亚莎奇怪的是,孩子居然不反抗,不闹。
“见啦,见啦……没关系,一切正常,将来会有一副钢牙的。今后如有什么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体好吗?”
“很好,上帝保佑。”
“能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没有了。而您呢?”巴扎罗夫说罢又问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是个在大庭广众绷着脸儿、背地里嘻嘻哈哈的姑娘,这时噗嗤一笑,算作回答。
“非常好。现在,把未来的大力士还给您吧。”
费多西娅接过孩子。
“在您手里倒挺乖,”她悄声说。
“孩子到我手里都是乖乖的,”巴扎罗夫回答,“我懂得哄孩子的诀窍。”
“孩子知道谁爱他,”杜尼亚莎在一旁插嘴。
“一点都不错,”费多西娅应道,“就说咱米佳,若换了别人,咋也不让抱。”
“让我抱吗?”阿尔卡季先是在远处站着,此刻走进凉亭问。
他伸出手,但米佳头往后仰着哇哇叫,就是不愿意,这使费多西娅感到非常尴尬。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尔卡季宽容地说。两个朋友离开他们走了。
“怎么称呼她呀?”巴扎罗夫问。
“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
“父名呢?……这也应该知道。”
“尼古拉耶芙娜。”
“Bene①。我喜欢她落落大方的样儿,不过分地害羞。也许其他人认为这不好。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母亲,她有这个权利!”——
①拉丁语:好。
“当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尔卡季说,“但我父亲……”。
“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哦,我可不这样想。”
“是不是多出个财产继承人,叫你不高兴了?”
“哎哟,你居然认为我有这种私念,真不害臊!”阿尔卡季忽然说,“我认为父亲不对,是从另一观点说的。我认为他应该和她正式结婚。”
“嘿,瞧你多宽宏大量!你如此看重结婚这样的形式,我可没料到,”巴扎罗夫平静地说。
他俩走了几步都没作声。
“我已看过你父亲经营的农场,”巴扎罗夫又道,“牲畜没有生气,马匹瘦骨嶙峋,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雇工懒得没法说,只是总管这家伙是笨蛋还是骗子,一时难定。”
“你今儿是专挑刺儿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你那些所谓真心实意的农民其实在哄骗你父亲。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话?‘俄罗斯的农民连上帝也会吞下肚子。’”
“现在我倒同意我伯父的观点了,”阿尔卡季道,“你把俄罗斯农民说得那么坏。”
“那有什么大不了!俄罗斯人就是会自己糟蹋自己。重要的是二二得四,来实的,其余的一分不值。”
“大自然也一文不值?”阿尔卡季凝视着夕阳下绚丽多姿的田野说。
“值不值钱,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它。大自然不是宫阙宝殿,而是一个工场,人是工人。”
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谁在充满感情地演奏,虽然指法不太熟练,那是舒伯特的期待曲,蜜一样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谁在演奏?”巴扎罗夫问。
“我父亲。”
“你父亲拉大提琴?”
“是的。”
“他多大岁数了?”
“四十四。”
巴扎罗夫忽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呀?”
“多么可爱!一个已经四十四岁的人,Paterfamilias①,住在僻邑小乡拉他的大提琴!”——
①拉丁语:一家之主。
巴扎罗夫还在笑,阿尔卡季虽百般崇拜他的老师,这一次却一笑没有笑。
第10节
两个星期过去了,玛丽伊诺的生活仍如往常一样,阿尔卡季在闲荡,巴扎罗夫在工作。家中的人对巴扎罗夫已经习惯,习惯于他那随随便便的举止,有点儿复杂、不太连贯的说话,尤其费多西娅与他更熟,甚至有天夜里差人叫醒他,说是米佳的脚突发痉挛,请他治一治。巴扎罗夫像平常那样半开着玩笑,半打着呵欠,在她那里坐了约摸有两个小时。相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从心眼里恨这巴扎罗夫,认为他自高自大,流气十足,厚颜寡耻,是个贱民。他怀疑巴扎罗夫对他不尊重,瞧不起——瞧不起帕维尔·基尔萨诺夫!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干脆惧怕这个年轻的“虚无主义者”,他拿不准这人是否能对阿尔卡季起好的作用,不过他愿意听他发表议论,愿意看他做物理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在镜头下一忙就是几个小时。仆役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杜尼亚莎一见巴扎罗夫就眉开眼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像“雌鹌鹑”般深情地斜睇一眼。彼得算得是个极自爱却又极愚蠢的人了,他之令人崇敬就在于他前额堆着一条条波纹,见人彬彬有礼,读书按一个个音节拼读,常用刷子刷他的礼服——就是这么个人,只消巴扎罗夫一开始注意他,便似雨过天晴般仰起嘿然笑脸。宅中仆人的孩子们像群小狗一样尾随在“代(大)夫”后面。只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不喜欢,绷着脸儿给他上菜,称他是“屠夫”、“滑头”并使人相信,他那连鬓胡子活脱像野猪林中的野猪。按贵族禀性而论,普罗科菲伊奇无逊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六月初旬的天气冷暖宜人。远处又流行起了霍乱病,但×县居民已不以为奇。巴扎罗夫每天早早起床出门,走上两俄里、三俄里,不是去散步,——他不喜欢无目的的闲逛,——而是去采集药草和昆虫标本。有时他还带上阿尔卡季,归途中常常和他争论。阿尔卡季的话比他多,但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
有一次,两人在外耽搁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门去迎接,走到花园时听到凉亭一侧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音。
“你还不够了解我的父亲,”那是阿尔卡季在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闪进暗处。
“你父亲是好人,”巴扎罗夫说,“但他已经落后于时代,他的戏唱完了。”
尼古拉侧耳细听……没听见阿尔卡季回答。
“落后于时代”的人站了两分钟,一动不动,后来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已是第三天见他捧着普希金的书,”巴扎罗夫仍在继续发表他的见解。“你不妨向他解释,看那玩意儿一无用处。他不是孩子,早该抛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还作浪漫主义者!你让他看些实用的吧。”
“给他看些什么呢?”阿尔卡季问。
“最初不妨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undKraft》①。”——
①比尤赫内尔(L.Buchner,一八二四——一八九九年),德国物理学兼生物学家,《物质与力》即他所著。
“我也这样想,”阿尔卡季欣然答道,“《StoffundKraft》语言通俗易懂。”
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说:“你我都已落伍,我们的戏唱完了,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巴扎罗夫说得对。但使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不料我落在后面,他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去了?他和我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了很不耐烦。“这全是虚无主义先生灌输给他的谬论。我讨厌这个医生,据我看,他不过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我确信他只会解剖几只青蛙,物理学懂不了多少。”
“不,哥哥,别这么说,巴扎罗夫是位能干而又知识广博的人。”
“他那狂妄自大真叫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少不了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似乎已竭尽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与时代同步,可他们说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想,我的日子真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
“我这就来解释为什么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来,默默地,一脸怜悯的表情,像从孩子手里一般夺走了那本书,另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回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兜里掏出了名噪一时的比尤赫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阵子。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关心你。你看了吗?”
“看了些。”
“觉得怎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胡编滥造。大概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忘记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瞅了弟弟一眼。哥俩都不作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然想改变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是显贵,他写信来说希望见见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同去省城。”
“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招这罪受。Math-ieu①不过是想让我们瞧瞧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差使,不也是侍从将军了?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①马特维的法语念法。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走方郎中干一仗,我有预感。”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已作好战斗准备,心里装满忿怒,战机一到,立刻扑向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他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说话很少,而这天的夜晚情绪尤其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废物,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一次见过。
“请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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