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欢你们住的那种小宅子,古老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打哈欠。“要说这可爱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阿尔卡季静了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把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作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操在脑后,打破沉默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亲已六十余岁,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往中讲究宽容、厚道,一句话,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占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狭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无我。但在这无垠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他们成日碌碌无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吗?难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时髦青年那样看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无补,说也多余。”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至死顽抗,你应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怜悯的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么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没有让女人来糟蹋我,阿门!当然,这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怪,如果从远处、从一旁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和别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使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际他甚至跟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是啊,无谓的争吵,琐碎的闲话……却叫人难于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只是用论旨相悖的法儿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若把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似乎新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问:在哪?”
“今儿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也许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睡他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面色都很难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理睬别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臣服于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来!……畏畏葸葸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头,“你对自己抱着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责备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了你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的来说,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直到现在还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否定态度,认为感觉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便是按此结构的,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凭的感觉。一切无不如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深一层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
“怎么可能?连诚实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打算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就不要怜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然送来了梦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道。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顺便说一句:他在军队里服役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军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都写:‘战斗去,战斗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坏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常!”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的飞舞,这不很奇怪吗?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藻。”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专制了!我头脑里有这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藻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骂人的话?”
“唉,据我看,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使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忙。“我早已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弃任何偏见,但,不妨举个例,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过别人的一方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了解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高深,我理解不了,理应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请便。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好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有什么不好?在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远离人们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便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强大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般转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狞笑,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由使他感到惧怕……此时恰恰传来瓦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旋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身穿家织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自得其乐……可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才望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妨碍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低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多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精致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说,“不由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①!”——
①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也就是下面说的德奥古利兄弟,见之于希腊神话。他们是一对孪生子,手足情深。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作文,为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再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那么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非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二,我想预先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宥……你妈见你回来了,决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撒已经结束了。但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并未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再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开了。
“哪能呢!”
“得,除此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同餐。”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即以我而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成了老人,也没信过邪(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行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不反对玩玩纸牌,甚至……我们之间说说罢了……吸几筒烟。”
“那又怎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瞧!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黝黑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也为此付出过代价。
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止无常的军队生活,我们的包扎所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我来讲一桩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巴扎罗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客来的前夜方吩咐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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