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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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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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可来①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①马可来(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国历史学家。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权,我曾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则……”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欢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玩艺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忙问。

“香槟酒,敬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平静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这是本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搁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

“让我来向您介绍: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进步,她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②……”——

①米席勒(J.Michlet,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爱情篇》(DeIMamour)即为他所著。

②这是以法语腔来摹仿碰杯的声音。

“Victor,您是个调皮鬼。”

早餐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喝罢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叶芙多克西娅叨叨个不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谈起结婚——究竟是一种偏见呢,还是一种罪过?人出世时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个性归根结底表现在哪里?闹腾到后来,叶芙多克西娅喝酒喝得脸蛋儿红红的,一边用秃指敲打失调的钢琴琴键,一边用她沙哑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茨冈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尔—希夫的抒情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纳达又睡了》。当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凑成了一个热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围巾扎住脑袋,装扮成如痴如醉的情人。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说道:

“先生们,这简直像是伦敦疯人院了!”

巴扎罗夫直到此时仍一门心思喝他的香槟,只偶或插上几句挖苦的话。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告辞,便和阿尔卡季出了大门。西特尼科夫一见,也赶忙窜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

“不错吧?不错吧?”他忽绕到左侧,忽绕到右侧,巴结地说,“我早说了的,是位满不错的太太!这样的女性如能多些就好了。她体现着一种崇高的情操。”

“那么你爹开铺子也是情操的体现了?”巴扎罗夫指着刚路过的一爿酒店说。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声笑了起来,他常为自己出身低微而惭愧,不知巴扎罗夫这一指,他觉得是荣幸呢,还是委屈。

第14节

几天后省长府第举行了舞会。马特维·伊里奇是真正的“中心人物”。省贵族长向所有的人和每位来宾宣称,他之所以参加,纯是为了对这位贵宾表示敬意。省长本人即使在舞会上站着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吩咐”这或那。马特维·伊里奇的随和态度与他高贵的身份最相称没有了,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爱抚,当然,对一些人说话时隐含一分厌恶,对另一些人明增一分尊敬,而在名媛淑女面前他则像“envraichevalierfranTcais”①,他还发出爽朗、响亮而孤傲的笑,只有达官贵人方能三项兼备。她拍拍阿尔卡季的脊梁,大声称阿尔卡季为“亲爱的外甥”。他也赏脸给身着旧礼服的巴扎罗夫,用他漫不经心的宽容的目光在巴扎罗夫脸颊上一溜而过并表示欢迎,只不过说得非常含糊,只听出来“我”“很”两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跟西特尼科夫握手并且微微一笑,但他在笑的时候已掉头旁顾。他甚至还对库克申娜,插支极乐鸟头饰却不穿舞会上规范的钟形硬衬裙、戴了副脏手套的库克申娜说了声

enchanté”②。来宾多极了,包括男宾。文官大都挤在墙边,武官跳舞跳得非常起劲。尤其其中的一位,曾在巴黎住过六个来星期,学到了种种表示激情的感叹词,诸如“Zut”③、“AhfichtrTrre④”、“Pst,pst,monbibi⑤”之类,他发音纯正,一口巴黎调门,不过把“SijMavais”④说成了“SijMaurais”,把“absolument”⑤当作“一定”——一句话,他讲的是那种大俄罗斯式的法国话,法国人听了笑着恭维我们,说是像天使一样动听极了:“medesanges。”——

①法语:地地道道的法国骑士。

②法语:荣幸之至。

③④⑤法语:“讨厌”,“真见鬼”,“嘘,嘘,我的宝贝”。

④法语假定式句“如果我有”。

⑤法语:无疑地。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卡季跳舞跳得不高明,而巴扎罗夫根本就不参与,他俩坐在墙角里,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西特尼科夫。西特尼科夫脸上挂着鄙视一切的嘲笑,从他嘴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的刻毒批评,眼睛不断东张西望,正在得意头上,骤地改了脸色,回头对阿尔卡季不好意思地说:“奥金左娃来了。”

阿尔卡季掉头望去,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穿件黑色裙衫,正站在大厅门口。她那雍容端庄的姿态不由使他吃了一惊:两只美丽的裸臂垂在身体两侧,几支倒挂金钟花从她的秀发直落削肩,明亮的双眸从稍稍突出的、白净的额下凝视,安详而聪慧,是的,安详地而不是沉思般地凝视,嘴角上挂着露而不显的微笑,从她脸容中透出一种温柔的气息。

“您跟她认识?”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很熟。您要我作介绍吗?”

“好……等这卡德里尔舞结束了。”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左娃。

“这是谁?”他问。“她跟其他女流大不一样。”

卡德里尔舞一结束,西特尼科夫便领阿尔卡季去见奥金左娃。他说是“很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话来。她稍带惊奇地瞧着西特尼科夫,但一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氏,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问他的父亲是否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的。”

“我见过您父亲,并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非常高兴跟您认识。”

这时走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同意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认为我就不跳舞呢?或者,您觉得我岁数大了?”

“哦,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卡舞。”

奥金左娃仁慈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瞥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年长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嫩的学生,年龄差得多。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儿,却又献了几句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从她身上移开。她跟舞伴谈话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一如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阿尔卡季断定他从来没见到过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辍;她的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一举一动,都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说个话儿,但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感染了他,不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关切地听着他的叙述,不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单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不因跳舞而剧烈起伏。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心充满幸福,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瞧着她的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话不多,但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出结论:这位太太久经世面而且有她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的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您看,他那仪表堂堂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掉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阿尔卡季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年轻的人并不会因此而难受。

舞曲完了。

“Merci①,”奥金左娃说罢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作客,那就带您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①法语:谢谢。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准备好了,便煞有介事般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瞅着她的背影(她那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从而在心底产生出一种自卑感。

“怎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所待的墙角里,巴扎罗夫问他。“很满意吧?方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笨蛋。照你看来,她真的哎—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她那么冷淡,那么矜持……”

“外表冷若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跟您认识,领你去见她。”

“我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愉快,然而世上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非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

“这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婆娘才异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罢,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申娜瞧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人之中,居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都晚,深夜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第15节

“倒要瞧瞧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俩登上旅馆楼梯、拜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隐况不妙。”

“你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阿尔卡季答道,“怎会说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如此狭隘……”

“瞧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便是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蹊跷,但在我看来,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恰恰相反,说明她很有见地。我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役把他们引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陈设古旧乏味,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穿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侷促不安集。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1983年出版。大多数书信,这可是他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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