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慢慢明白了,皎烛所有看似不通的行为都被她一一解读开来。
那曾经的不甘和怨恨,全部化作了平静。
不是因为理解了对方、所以在最后的复仇中明明可以杀了他却放过了皎烛,而是因为,她想明白了,对皎烛而言,让他这么活着,才是最好的惩罚。
当年的海族,理当只有一个孩子诞生。
皎烛是多出来的,不在星空轨迹中的那一个。
他不该诞生在鲛人族,甚至,他不该诞生在那个世界。
大祭司临死前吐露的只言片语让她知道,名为皎烛的她的哥哥,理当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在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极其深厚的羁绊。
那羁绊之深,让转生后的皎烛根本无法把这个世界当成真实的。
可以说,在他的观念里,唯有那个停留着他的羁绊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
皎烛从不认为这世界是真实的,所以他能随意地毁灭,把一切活物当成实验体,把所有当成他探索人类感情联系的素材。
然而他却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那么,处于这世界的他,能算是真实的吗?
即使皎烛曾自我欺骗地避过这个问题,被她在最后挑明后,他也,逃避不了了。
作为惩罚,让皎烛永远地活着,让他永远活在自我的肯定和否定中……
然而,仅仅如此,又怎能抵过她被灭族的仇恨?
“我以海族之王的名义,以海洋中所有死在你手下的怨灵的仇恨诅咒你,一生一世,只要怨恨不曾消除,你就一日无法见到你真正重要的人!”
看到那几乎没有变动的笑容露出裂痕,她疯狂地笑了,被生生取走一只眼睛的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那时候,若不是安筠及时赶到,她大概会死在皎烛手下吧。
那时候的皎烛,是真的真的愤怒了呢。
哪怕是被她打伤的时候都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惊愕,和恨意。
被安筠带走前,她看着那双曾被幼年时的她迷恋很久的琉璃色眼眸想到:
皎烛,原来,你也会恨啊……
原来,你也会有放在心上,重要的人啊……
“祭司大人……皎镜终于明白,您最后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鲛人的传说中,死去的族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那漫天繁星中,哪一颗才是那位睿智的长者的呢?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给她指出真正的生路,海国上下备受尊敬的长者……
光影分明,月之盈亏,水之潮汐,有光亦有影,有涨亦有落……这,也不过是又一次的轮回罢了。
希望她把灭族之恨看成上天给予的又一劫难,只选择振兴鲛人族,而不是去找皎烛报仇。
这段话,确实是为了让她放弃报仇,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让她,活下去。
墨蓝色的长发半浸在海水中,沉浮不定,半人半鱼状生物把似人的手臂搁在了眼部,盖住了自己的表情。
祭司大人要她活下去,活着振兴鲛人族。
但他不知道,这一次,没有活路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尚余一线生机。
上天给予了鲛人族生路。
但这个生路,被皎烛掐灭了。
可以让鲛人族只余下一名血脉,也能重新繁衍成海洋霸主的幽魂至宝,被皎烛带走了。
用死气和怨气污染,成为了储存怨灵的宝物,通体血红。
再不复当年她所见的清澈剔透。
挂在胸口的贝壳项链是用一个小小的海螺作为项链坠子,那是鲛人族最后一任帝师所留下来的遗物,有着金色鱼尾最纯正王者血统的半人半鱼状少女握住这个小小的海螺,咬得发白的唇贴在海螺上。
“抱歉……祭司大人,皎镜辜负了您……”
金尾鲛人的动作突然僵硬了。
——不,殿下,老臣唯一所愿……只是希望您能活下去……
海螺呜呜地响着,记录在里面的是帝师最后的叮嘱,但这次,皎镜从中听到了不同于以往的语句。
王,你还小,你的肩还稚嫩,你还没见过海洋中最瑰丽的景色,还没见过陆地上的千山万水,还没见过天空的万载安宁……
你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听过,太多太多的景色没有见过,太多太多的情感没有经历,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放弃了劝诫明君的该做该为,放弃身为帝师的本职,只余下一个尚未长大的孩童和一个看着孩童从婴孩长成如今模样的老者,那是一个看着孩子长大的老者最后的殷切期盼。
天亮后,浅栗色头发的小女孩在离自己近千里外的海岛上发现了宁静睡去的鲛人老师。
姣好的脸上没有夜晚看到的痛苦,神色平静似水,连那可怕的伤口都仿佛不再诉说怨与恨。
长达两米的金色鱼尾在水中随波而动,鱼鳍柔软得像是鲛绡一样。
睡去的鲛人身边,散落了一地珍珠。
泛着浅浅的粉色,美得像是一个瑰丽的梦境。
呼呼吹过的海风,在沉睡的鲛人身边徘徊,似乎还带来了那异界帝师最后的心声。
我族最后的王者啊。
只希望您,活下去……
☆、第 71 章
伦敦的冬日夜晚温度又湿又冷,呼出的空气在离开人体后就化作了白雾。
阿夏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天气尚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颗寂寥的星子,在天的一角摇摇欲坠。
那时候……可看不到这样的天空啊。
时间不愧为世间最强大的魔术师呢,一千多年的时光,让那个曾经恨他到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妥协的女孩变成了眼前的冰冷少女。
即使碧色的眸子中,那仿佛冻结了的仇恨仍然存在,却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失去理智了。
这可不好玩了呢。
“虽然知道你是不会相信的,不过还是想告诉你……”
前一秒还在屋顶的少年突然失去了踪迹,皎镜心生警觉,纯蓝的光自她抬起的手中绽放,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时,硬生生地散去。
“我很高兴,你长大了,阿镜。”
瞬息间跨越了非人距离,来到碧眸鲛人面前的少年嘴角的笑容仿佛承载了阳光,温暖人心。
皎镜的心却像是沉入了冰水中。
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移动!
比起上一次见面,他的实力竟然是强大到如斯地步!
“如果是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王者了吧。 ”
正在思索反击之法的少女,理智在听到这句话时,几近崩断。
她的臣民,她的王国,她的故土……
破碎倒塌的珊瑚礁宫殿,族人的残肢断臂,银蓝色的血浸透了整个族地……
“皎!烛!”
少年眉眼一弯,几乎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他的身影就从皎镜面前消失了。
汹涌的魔力波动以皎镜为中心爆发,涟漪一样的蓝光瞬间展开。
首当其冲的是游泳池,巨大的冲击波掀起三层楼高的水浪,木栅栏毫无抵抗之力地倒塌。
不远处的别墅也接着受罪,一层楼像是被巨人的拳头击中了一样整个儿断裂溃散掉。
方圆一里内的所有建筑都像是纸做的一般被摧枯拉朽地毁灭。
看着脚下像是地震后的面貌,怀抱沉睡的小女孩,少年对着抬起头来面露惊恐的皎镜笑道。
“不愧是继承了海之力量的你呢……我可做不到这种地步啊。”
“啊,被你发现了。”阿夏看着已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独眸鲛人,轻笑道,“真是抱歉呢,好像,又利用了你一次啊……毕竟,我一个人要穿越位面的屏障简单,但是要再带一个可就难了啊!”
“没有这种级别的力量爆发,让空间剧烈震荡起来,我也撕不开足够大的口子啊。”
他说着,单手在身侧一挥,一个巨大狰狞的黑洞在他身边形成。
“代我向古安筠女士问好,另外,转告玖兰枢,他的妹妹,就先由我来照顾吧。”
黑洞一样的东西消失时,牢牢束缚在皎镜手腕和脚腕处的暗蓝色光圈才溃散,消失在空气里。
周围的世界像是被打碎了的玻璃一样,一块块地掉落。
有一块碎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从皎镜的头顶掉落。
但在距离她还有三四米的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震荡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所有的世界碎片都化作了虚无。
当一切平静时,泳池内的水平静无波,别墅也还好好的,那稍远处的围墙仍然安静地存在着。
在她的力量爆发前,皎烛把一切都拖入了镜像世界里,并利用镜像和本体的联系,以及镜像本身的不稳定,联合她爆发的那股力量,冲破了世界与世界间那“时间—空间—法则”组成的屏障。
他带走了佑希。
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佑希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吗?
当古安筠得知这一切时,生生捏碎了手心的紫晶石。
她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带走佑希,到底是为了什么?”
“纯血种的力量,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了。”感觉到和自己相联系的精神力消失,萨尔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此刻他眉头紧锁,苦思良久也无多少头绪。
他和那个名为阿夏的鲛人不过是见了一次面而已,根本不知道那人的心性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纯血种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是佑希还没成年,血统更是被压制到了极致……阿镜说他早在灭族之时就有了打破世界屏障‘时间—空间—法则’的力量,佑希的力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古安筠摇了摇头,看到面沉如水的俊美少年,道,“如果他需求的是玖兰枢的力量,那倒是还能理解。”
玖兰枢是始祖,力量自是不同凡响。
“世界屏障不是那么好打破的,即使他独自一人可以自由穿梭各个世界,但是……带着佑希,而且是完全没有能力在时空跃迁中自保的佑希,他走不了多远。”皎镜死死按住自己的手,“借助了我的力量来打破本世界的法则,他把每一分力量都节省下来了,应该是为了尽可能地去偏远的世界。”
碧眸的鲛人摘□上从不离身的珍珠链子,被压制住的滂湃气息瞬间散发开来。
那力量太过庞大,已经威胁到了这个世界的稳定。
“阿镜!你会被世界驱逐的!”
少女却不见丝毫动摇:“对皎烛来说,活着比让他死了更痛苦,那是看不到头的刑法。但是……”
她抿了抿唇:“为了仇恨,搭上佑希的命,不值得。”
是的,她的族人已经死去了,即使以海族之力诅咒皎烛一生一世也永不得见他最重要的人又如何?
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想到这里,皎镜不禁猜测他带走佑希会不会是为了让她解开这个诅咒。
……不,如果是为了解除诅咒,他应当会留下些痕迹让他们追上去,这样他才好以佑希为条件,提出交易。
“安筠,把循迹蝶给我一个。”
世界的抑制力已经在向她发出警告了。
“我去把佑希找回来。”
“我也去。”看上去似乎有点恹恹的玖兰始祖道,“黑主学院那里我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有我
的力量分化体,还有安筠女士在,学院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深栗色的发下,透着暗红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却被垂下的眼帘盖住。
他已经错过了妹妹的成长,不能再一次错过了。
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了。
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夏越来越像BOSS了……嘤嘤嘤我明明是希望他成为路人甲的啊!
☆、第 72 章
其实一个人走过这段旅程也不是不可以,他还没有脆弱到没有人陪就走不下去的地步。
原本,他只是想见见那个被改变了命运轨迹的孩子而已。
但他没有想到会看到那样的眼神。
透着暗红的茶晶色眼眸里,是满溢的哀戚。
那是明了后的心如死灰。
他终究是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带一个人离开,也不是很大的负担。
如果有人帮忙的话,要达成那个目标,会更容易些吧?
这样思索着,他朝女孩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走?”
离开那些你不想伤害更加不愿被投以仇恨目光的人。
远远地离开的话,就不会见面了。
——题记
幽暗的水底,在那随波而动的水草后,维持着人类模样的少年坐在石床边,收回了看着头顶湖水的目光。
被特殊的结界挡住,外面的湖水无法侵蚀这个小小的世界。
这里是霍格沃兹的黑湖湖底。
谁说打破了世界屏障就必须去其他世界呢?
就不许他绕个路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