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absolutewayoutisthebestwayout”。①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既不能死,那你就活;现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过去,你也不须我保护;我为你已经在我的灵魂上涂上一大搭的窑煤,我等于说了谎,我想我至少是对得住你的;这也是种气使然,有行动时只是往下爬,永远不能向上争,我只能暂时洒一滴创心的悲泪,拿一块冷笑的毛毡包起我那流鲜血的心,等着再看随后的变化吧。我此时竟想立刻跑开,远着你们,至少让“你的”几位安安心;我也不写信给你,也没法写信;我也不想报复,虽则你娘的横蛮真叫人发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会骗自己的,罢了,罢了,真罢了!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说谎打底的,志摩,你这个痴子妄想拿真去代谎,结果你自己轮着双层的大谎,罢了,罢了,真罢了!眉,难道这就是你我的下场头?难道老婆婆的一条命就活活的吓倒了我们,真的蛮横压得倒真情吗?眉,我现在只想在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抱着你痛哭一场——我此时忍不住悲泪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还有什么面目见朋友去,还有什么心肠做事情去——罢了,罢了,真罢了!眉,留着你半夜惊醒时一颗凄凉的眼泪给我吧,你不幸的爱人!眉,你镜子里照照,你眼珠里有我的眼水没有?唉,再见吧!①意为:“别无选择的出路便是最好的出路”。九月九日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Z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哪”,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昨晚我叫梦象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极时忽然想起了LY,她多少是个有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淫蛮的娘!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手剥一层层的莲衣,看江鸥在眼前飞,忍含着一眼悲泪,——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我尝一尝莲瓣,回味曾经的温存——那阶前不卷的重帘,掩护着销魂的欢恋,我又听着你的盟言:“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谁知我的苦痛!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我心头只是一片柔你是我的!我依旧将你紧紧的抱搂;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九月四日沪宁道上九月十日“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这么说。眉呀,昨晚席间我浑身的肉都颤动了,差一点不曾爆裂,说也怪,我本不想与你说话的,但等到你对我开口时,我闷在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我睁着眼看你来,睁着眼看你去,谁知道你我的心!有一点我却不甚懂,照这情形绝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气还不是那样子,难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来?我真想不出。九月十一日眉,你到底是什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铄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他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先生”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①了!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①英文里marvelous的音译,意为不可思议的。九月十三日“先生”昨晚来信,满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真想暂时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经事业;也叫爱我如“先生”的宽宽心,咳,我真是太对不起人了。眉,一见你一口气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昨晚的态度真怪,许有什么花样,他临上马车过来与我握手的神情也顶怪的,我站着看你,心里难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谁的?昨晚本想与你最后说几句话,结果还是一句都说不成,只是加添了愤懑。咳,你的思想真混眉,我不能不说你。这来我几时再见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许有彻悟的时候真要我的时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办?西湖上见得着我的眉吗?我本来站在一个光亮的地位,你拿一个黑影子丢上我的身来,我没法摆脱……Thesuffererhasnorighttopessimism①①意为:受害者无权悲观。这话里有电,有震醒力!十日在栈里做了一首诗: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我想携着她的手,往明月多处走——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庭前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她有的是爱花癖,我忍看它的怜惜——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她受了秋凉,不如从前浏亮——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我独自沉吟,对着我的身影——她在哪里呀,为什么伤悲,调谢,残缺?九月十六日你今晚终究来不来?你不来时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见了;你来了又待怎样?我现在至多的想望是与你临行一诀,但看来百分里没有一分机会!你娘不来时许还有法想;她若来时什么都完了。想着真叫人气;但转想即使见面又待怎生,你还是在无情的石壁里嵌着,我没法挖你出来,多见只多尝锐利的痛苦,虽则我不怕痛苦。眉,我这来完全变了个“宿命论者”,我信人事会合有命有缘,绝对不容什么自由与意志,我现在只要想你常说那句话早些应验——“我总有一天报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今生是你欠我债的;你受了我的礼还不曾回答;你的盟言——“完全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还不曾实践,眉,你决不能随便堕落了,你不能负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这辈子除了你没有受过女人的爱,同时我也自信我也该觉着我给你的爱也不是平常的,眉,真的到几时才能清帐,我不是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华年不驻,热情难再,到那天彼此都离朽木不远的时候再交抱,岂不是“何苦”?我怕我的话说不到你耳边,我不知你不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能自由见你,更不能勉强你想我;但你真的能忘我吗?真的能忍心随我去休吗?眉,我真不信为什么我的运蹇如此!我的心想不论望哪一方向走,碰着的总是你,我的甜;你呢?在家里伴娘睡两晚,可怜,只是在梦阵里颠倒,连白天都是这怔怔的。昨天上车时,怕你在车上,初到打电话时怕你已到,到春润庐时怕你就到——这心头的回折,这无端的狂跳,有谁知道?方才送花去,踌躇了半晌,不忍不送,却没有附信去,我想你够懂得。昨天在楼外楼上微醺时那凄凉味儿,眉呀,你何苦爱我来!方才在烟霞洞与复之闲谈,他说今年红蓼红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我听了又有怅触,随诌四句——红蕉烂死紫薇病秋雨横斜秋风紧山前山后乱鸣泉有人独立怅空溟九月十七日爸今天一定很怪我,早上没有回去,他已是不愿意,下午又没有回,他准皱眉!但他也一定有数,我为什么耽着;眉,我的眉,为你,不为你更为谁!可怜我今天去车站盼望你来,又不敢露面,心里双层的难受,结果还是白候,这时候有九时半!王福没电话来,大约又没有到,也许不叫打,我几次三番想写给你可又没法传递,咳,真苦极了,现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后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凄惨的结束,这一段公案到哪一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后的神思越恍惚了,再不赶快找“先生”寻安慰去,我真该疯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别的,怨你在京那一个月,多难得的日子,没多给我一点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后来那封信,我真该疑你了。今天我又发傻,独自去灵隐,直挺挺的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条磴上寻梦,我过意把你那小红绢盖在脸上,妄想倩女离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来会我!眉,你究竟怎样了,我哪里舍得下你,我这里还可以现在似的自由的写日记,你那里怕连出神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娘,一个丈夫,手挽手的给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墙,想着怎不叫人恚愤,你说“SomedayGodwillpityus”;butwilltherebesuchaday?①昨晚把娘给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真吓得我!恭喜没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龙也捡了回来,那才真该恭喜哪。昏昏的度日,诗意尽有,写可写不成,方才凑成了四节:昨天我冒着大雨去烟霞岭下访桂;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沿前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翁家山的丹桂没有去年时的媚。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活像个羽毛浸瘪了的鸟,”我心里想,她,定觉得蹊跷,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②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欢喜:枝上只见焦烂的细蕊,看着凄惨,咳,无妄的灾,我心想,为什么到处憔悴?——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①意为:“到时候上帝会怜悯我们的”;可是会有这样的时候吗?②满家弄,系满觉陇之误记。杭州西湖南面的一处山谷。又凑成了一首——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日记·书信 爱眉小札·书信
爱眉小札·书信1925年3月3日——1925年6月25日1925年6月26日——1931年10月29日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自北京小曼: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进断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周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