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独臣受祸也?”庄宗顾元行钦曰:“取剑来!”承业起,持庄宗衣而泣,曰:
“臣受先王顾托之命,誓雪家国之雠。今日为王惜库物而死,死不愧于先王矣!”
阎宝从旁解承业手令去,承业奋拳殴宝踣,骂曰:“阎宝,朱温之贼,蒙晋厚恩,
不能有一言之忠,而反谄谀自容邪!”太后闻之,使召庄宗。庄宗性至孝,闻太
后召,甚惧,乃酌两卮谢承业曰:“吾杯酒之失,且得罪太后。愿公饮此,为吾
分过。”承业不肯饮。庄宗入内,太后使人谢承业曰:“小儿忤公,已笞之矣。”
明日,太后与庄宗俱过承业第,慰劳之。
卢质嗜酒傲忽,自庄宗及诸公子多见侮慢,庄宗深嫉之。承业乘间请曰:
“卢质嗜酒无礼,臣请为王杀之。”庄宗曰:“吾方招纳贤才以就功业,公何言
之过也!”承业起贺曰:“王能如此,天下不足平也!”质因此获免。
天祐十八年,庄宗已诺诸将即皇帝位。承业方卧病,闻之,自太原肩舆至魏,
谏曰:“大王父子与梁血战三十年,本欲雪家国之雠,而复唐之社稷。今元凶未
灭,而遽以尊名自居,非王父子之初心,且失天下望,不可。”庄宗谢曰:“此
诸将之所欲也。”承业曰:“不然,梁,唐、晋之仇贼,而天下所共恶也。今王
诚能为天下去大恶,复列圣之深雠,然后求唐后而立之。使唐之子孙在,孰敢当
之?使唐无子孙,天下之士,谁可与王争者?臣,唐家一老奴耳,诚愿见大王之
成功,然后退身田里,使百官送出洛东门,而令路人指而叹曰‘此本朝敕使,先
王时监军也’,岂不臣主俱荣哉?”庄宗不听。承业知不可谏,乃仰天大哭曰:
“吾王自取之!误我奴矣。”肩舆归太原,不食而卒,年七十七。同光元年,赠
左武卫上将军,谥曰正宪。
○张居翰
张居翰,字德卿,故唐掖廷令张从玫之养子。昭宗时,为范阳军监军,与节
度使刘仁恭相善。天复中,大诛宦者,仁恭匿居翰大安山之北谿以免。其后,梁
兵攻仁恭,仁恭遣居翰从晋王攻梁潞州以牵其兵,晋遂取潞州,以居翰为昭义监
军。庄宗即位,与郭崇韬并为枢密使。庄宗灭梁而骄,宦官因以用事,郭崇韬又
专任政,居翰默默,苟免而已。魏王破蜀,王衍朝京师,行至秦川,而明宗军变
于魏。庄宗东征,虑衍有变,遣人驰诏魏王杀之。诏书已印画,而居翰发视之,
诏书言“诛衍一行”,居翰以谓杀降不祥,乃以诏傅柱,揩去“行”字,改为一
“家”。时蜀降人与衍俱东者千馀人,皆获免。庄宗遇弑,居翰见明宗于至德宫,
求归田里。天成三年,卒于长安,年七十一。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
不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
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
目,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杰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
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
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
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
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
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
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
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
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
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
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
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
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
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
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馀人,其在外者,悉诏天
下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匿而不杀。是时,方镇僣拟,悉以宦官给事,而
吴越最多。及庄宗立,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宦者遂复用
事,以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
庄宗未灭梁时,承业已死。其后居翰虽为枢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马绍
宏者,尝赐姓李,颇见信用。然诬杀大臣,黩货赂,专威福,以取怨于天下者,
左右狎暱,黄门内养之徒也。是时,明宗自镇州入觐,奉朝请于京师。庄宗颇
疑其有异志,阴遣绍宏伺其动静,绍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
祸起于魏,孰知其启明宗之二心者,自绍宏始也!郭崇韬已破蜀,庄宗信宦者言
而疑之。然崇韬之死,庄宗不知,皆宦者为之也。当此之时,举唐之精兵皆在蜀,
使崇韬不死,明宗入洛,岂无西顾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
又诏天下悉捕宦者而杀之。宦者亡窜山谷,多削发为浮图。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馀
人,悉捕而杀之都亭驿,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专内以干政,宦者孟汉琼因以用事。秦王入视明宗疾
已革,既出而闻哭声,以谓帝崩矣,乃谋以兵入宫者,惧不得立也。大臣朱弘昭
等方图其事,议未决,汉琼遽入见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诛之,陷秦王大恶,
而明宗以此饮恨而终。后愍帝奔于卫州,汉琼西迎废帝于路,废帝恶而杀之。
呜呼!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怠。宦、女之祸非一日,必伺
人之骄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犹若此者,盖其在位差久也。其馀多武人崛
起,及其嗣续,世数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为。其为大害者,略可见矣。独
承业之论,伟然可爱,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苟有善焉,无所
不取,吾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恶,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
其善”也。故并述其祸败之所以然者著于篇。
卷三十九 杂传第二十七
○王镕
王镕,其先回鹘阿布思之遗种,曰没诺干,为镇州王武俊骑将,武俊录以为
子,遂冒姓王氏。没诺干子曰末垣活,末垣活子曰升,升子曰廷凑,廷凑子曰元
达,元达子曰绍鼎、绍懿,绍鼎子曰景崇。自升以上三世,常为镇州骑将,自景
崇以上四世五人,皆为成德军节度使。景崇官至守太尉,封常山郡王,唐中和二
年卒。子镕立,年十岁。是时,晋新有太原,李匡威据幽州,王处存据中山,赫
连铎据大同,孟方立据邢台,四面豪杰并起而交争。镕介于其间,而承祖父百年
之业,士马强而畜积富,为唐累世藩臣。故镕年虽少,藉其世家以取重,四方诸
镇废立承继,有请于唐者,皆因镕以闻。
自晋兵出山东,已破孟迁,取邢、洺、磁三州,景福元年,乃大举击赵,下
临城。镕求救于李匡威,匡威来救,晋军解去。明年,晋会王处存攻镕坚固、新
市。晋王与处存皆自将,而镕未尝临军,遣追风都团练使段亮、翦寇都团练使马
珂等,以兵属匡威而已。匡威战磁河,晋军大败。明年春,晋攻天长军,镕出兵
救之,败于叱日岭,晋军遂出井陉。镕又求救于匡威,晋军解去。
初,匡威悦其弟匡俦之妇美而淫之,匡俦怒,及其救镕也,诱其军乱而自立。
匡威内惭不敢还,乃以符印归其弟,而将奔于京师。行至深州,镕德匡威救己,
使人邀之,馆于梅子园,以父事之。
匡威客李正抱者,少游燕、赵间,每徘徊常山,爱之不能去。正抱、匡威皆
失国无聊,相与登城西高阁,顾览山川,泫然而泣,乃与匡威谋劫牜而代之。因
诈为忌日,镕去卫从,晨诣馆慰,坐定,甲士自幕后出,持镕两袖,镕曰:“吾
国赖公而存,诚无以报厚德,今日之事,是所甘心。”因叩头以位与匡威。匡威
素少镕,以谓无能为也,因与镕方辔诣府,将代其位。行过亲事营,军士闭门大
噪,天雨震电,暴风拔木,屋瓦皆飞。屠者墨君和望见镕,识之,从缺垣中跃出,
挟镕于马,负之而走,乱军击杀匡威、正抱,燕人皆死。匡俦虽憾其兄,而阳以
大义责镕甚急。镕既失燕援,而晋军急攻平山,劫镕以盟,镕遂与晋和。
其后梁太祖下晋邢、洺、磁三州,乃为书诏镕,使绝晋而归梁,镕依违不决。
晋将李嗣昭复取洺州,梁太祖击败嗣昭,嗣昭弃洺州走。梁获其辎重,得镕与嗣
昭书,多道梁事,太祖怒,因移兵常山,顾谓葛从周曰:“得镇州以与尔,尔为
我先锋。”从周至临城,中流矢,卧舆中,梁军大沮。梁太祖自将傅城下,焚其
南关,镕惧,顾其属曰:“事急矣!奈何?”判官周式,辨士也,对曰:“此难
与力争,而可以理夺也。”式与梁太祖有旧,因请入梁军。太祖望见式,骂曰:
“吾常以书招镕不来,今吾至此,而尔为说客,晚矣!且晋吾仇也,而镕附之,
吾知李嗣昭在城中,可使先出。”乃以所得镕与嗣昭书示式,式进曰:“梁欲取
一镇州而止乎,而欲成霸业于天下也?且霸者责人以义而不私,今天子在上,诸
侯守封睦邻,所以息争,且休民也。昔曹公破袁绍,得魏将吏与绍书,悉焚之,
此英雄之事乎!今梁知兵举无名,而假嗣昭以为辞。且王氏五世六公抚有此士,
岂无死士,而待嗣昭乎?”太祖大喜,起牵式衣而抚之曰:“吾言戏耳。”因延
式于上坐,议与镕和。镕以子昭祚为质,梁太祖以女妻之。太祖即位,封镕赵王。
镕祖母丧,诸镇皆吊,梁使者见晋使在馆,还言赵王有二志。是时,魏博罗
绍威卒,梁因欲尽取河北,开平四年冬,遣供奉官杜廷隐监魏博将夏諲,以兵三
千袭深、冀二州,以王景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镕惧,乞兵于晋。晋人击败景仁
于柏乡,梁遂失镇、定,而庄宗由此益强,北破幽、燕,南并魏博,镕常以兵从。
镕德晋甚。明年,会庄宗于承天军,奉觞为寿,庄宗以镕父友,尊礼之,酒酣为
镕歌,拔佩刀断衣而盟,许以女妻镕子昭诲。
镕为人仁而不武,未尝敢为兵先,佗兵攻赵,常藉邻兵为救。当是时,诸镇
相弊于战争,而赵独安,乐王氏之无事,都人士女褒衣博带,务夸侈为嬉游。镕
尤骄于富贵,又好左道,炼丹药,求长生,与道士王若讷留游西山,登王母祠,
使妇人维锦绣牵持而上。每出,逾月忘归,任其政于宦者。宦者石希蒙与镕同卧
起。天祐十八年冬,镕自西山宿鹘营庄,将还府,希蒙止之。宦者李弘规谏曰:
“今晋王身自暴露以亲矢石,而大王竭军国之用为游畋之资,开城空宫,逾月不
返,使一失闭门不纳从者,大王欲何归乎?”镕惧,促驾,希蒙固止之。弘规怒,
遣亲事军将苏汉衡率兵擐甲露刃于帐前曰:“军士劳矣!愿从王归。”弘规继而
进曰:“惑王者希蒙也,请杀之以谢军士!”镕不答,弘规呼镕甲士斩希蒙首,
掷于镕前,镕惧,遽归。使其子昭祚与大将张文礼族弘规、汉衡,收其偏将下狱,
穷究反状,亲军皆惧。文礼诱以为乱,夜半,亲军千馀人逾垣而入,镕方与道士
焚香受箓,军士斩镕首,袖之而出,因纵火焚其宫室,遂灭王氏之族。
镕小子昭诲,年十岁,其军士有德镕者,藏之穴中,乱定,髡其发,被
以僧衣,遇湖南人李震,匿昭诲于茶笼中,载之湖南,依南岳为浮图,易名崇隐。
明宗时,昭诲已长,思归,而镕故将符习为宣武军节度使,震以归习,习表于朝。
昭诲自称前成德军中军使以见,拜考功郎中、司农少卿。周显德中,犹为少府监
云。
张文礼者,狡狯人也,镕惑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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