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宫女却不肯起来,脊梁挺得直直的,流着泪朗声道:“梅香只是一介婢女,却胆敢怠慢朝廷命官,梅香实是以下犯上,请大人责罚。”
李梓麟听得一头雾水,只管去拉她,哪知那小宫女异常倔强,竟是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就在李梓麟不知如何进退之际,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李大人不必理会她,快请进来吧。”
这个声音温润如玉,他莫名其妙地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温润如玉呢?抬头看,一个蓝衣翩翩的男子正站在眼前。那男子俊美非凡,冰姿仙风,脸上有些倦意,但仍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双流光溢彩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自己。李梓麟一时间有些呆住,他望着这双眼睛,莫名其妙想到三月里春光流离的山间,那清澈见底的涧流。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头施礼道:“下官李梓麟,不知。。。。。。”
“李大人不必多礼,在下萧墨存。久闻李大人之名,特向皇上请旨宣大人进宫来叙叙,望大人不要怪墨存孟浪才是。”
他偷眼望去,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疲惫地朝他微笑着,他的疲惫深入眉梢,却仍然用温如夕阳的微笑让李梓麟心安。就这样,他随萧墨存走进神秘的“尚书处”。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是一处由皇帝授意,直接为皇帝辖制的机要部门。那一天他知道自己调离原职,正式成为尚书处的成员,和另外七个青年官员一起,在这间时时散发松柏清香的偏殿里,开始着手,清理修补大启天朝这条漏洞百出的大船。萧墨存,李梓麟坐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晋阳公子。皆因平日众人多说“晋阳公子”,很少提到他的名讳“萧墨存”。等到他明白晋阳公子就是萧墨存时,对于晋阳公子的种种传闻,却又明显与眼前这个嫡仙一样的人物联系不起来。
传闻多言这位晋阳公子生性残暴、专横跋扈,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但他一番接触,却发现眼前的这位言谈举止无比谦和,毫无半点贵族子弟的架子。传闻这位晋阳公子锦衣玉食,穷奢极侈,他却发现这人身上穿的用的,虽然有与众不同的精细之处,但与其他皇室子弟相较,并无过份之处,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不及。他又听说晋阳公子才学平庸,之所以得享皇恩浩荡,与其以色邀宠有关。但他冷眼旁观,这晋阳公子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可思维缜密,见解不凡,话虽不多,可一句句皆有点石成金的妙用。
李梓麟学了半生的礼乐诗书,却钟情于术数计算,当年曾经奉旨核查国库粮仓的数目,因为指出帐目上的纰漏,得罪朝中权贵,明升暗降,做那不管事的清闲京官,着实潦倒了好些年。如今萧墨存与他谈到的,恰是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法重新照帐,核实户部那一团乱麻一样的账目。听到后来,李梓麟只觉受益匪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即将这一身本事,化作一腔热血,倒在这识货的人面前。
谈话不到半个时辰里,萧墨存至少被底下人打断了七八次,忙得跟陀螺似的,大小事务不断,真真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也难怪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梅香,会请自己稍候,让公子爷吃好饭再来。李梓麟心中暗忖,这人忙中不乱,一丝不苟,兼之表情认真,目光如炬,恐怕就算皇帝老儿亲临,怕也要照例在廊柱下等上一等吧?
说了一段后,李梓麟已大概了解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他见萧墨存神色倦怠,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疲惫,忙起身拱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告辞。”
萧墨存却笑了笑,按着太阳穴道:“李大人,才刚在外头站了那么许久,饿了吧?”
李梓麟心里莫名一跳,他赶得及,早上只喝了口稀粥便匆匆入宫,又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早已饥肠辘辘,可这会让他如何承认?李梓麟忙托辞道:“哪里,李某来时已经……”
萧墨存打断了他,轻声道:“早膳时辰已过,不介意的话,陪墨存用点点心可好?”
李梓麟偷眼望去,只见萧墨存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自己,嘴角边似笑非笑,似在邀请,却令人不容拒绝。他脸上一热,不知怎的,低下头说了句:“如此,下官就叨扰了。”
“李大人何须客气,这是墨存的荣幸。”萧墨存拍拍手,早有边上机灵的宫女太监跑出传人进来。萧墨存引着李梓麟坐好,外头的四个年轻太监抬进两张高几摆在二人面前,另有俩个宫女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另外两名宫女上前,捧过舀了净水的黄铜小盆,递上擦手的俊白丝巾。李梓麟也不敢细看,只得将手浸入水中洗洗,正接过丝帕插手,忽听得萧墨存道:“梅香呢?怎的不进来布菜?”
“回公子,梅姑娘还罚着跪在外头呢。”
“糊涂。”萧墨存低骂了一句,道:“你出去传我的话,让她赶紧起来,去找瓶药酒揉揉膝盖,跪这么久,真是服了她了。”
那宫女领命出去,其他宫女上前摆了碗筷,从食盒里端出各式精致小菜摆了上来,最后揭开底下一层,端上来的却是两碗热腾腾的粥。萧墨存歉意地道:“李大人,我这几日闹肠胃,带累你跟着喝粥了。不过这高梁粥是黏稠细滑,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李梓麟略微惊讶,拿起调羹舀了几下,却没有吃。萧墨存在一旁道:“李大人,莫非不合口味,我让他们再给你换点其他的?”
“不,下官只是,只是惊讶,宗室子弟,竟然有人喝这杂粮……”
萧墨存轻轻一笑,道:“细米贡米,自然是好的,但这五谷杂粮,却更契合人的脾胃蠕动,其中蕴含的营养,也就是好处会更多。”
李梓麟喃喃地道:“我还是,小时候喝过。那一年,我与家母去走亲戚,半道上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身上干粮吃完了,多亏跟当地一户庄稼人讨了碗高梁粥救急,母亲给了我大半碗,自己却只喝几口……”
“李大人。”萧墨存温言唤道。
“啊,下官失礼了。”李梓麟忙正襟危坐起来。
“无妨。墨存想说的是,李大人今儿个就当来这里忆苦思甜吧。”萧墨存笑道。
“忆苦思甜?”
“对啊,”萧墨存眨眨眼,道:“喝着高粱粥,想想过去的苦日子,思索现下的甜日子啊。”
“呵呵,公子所言极是。”李梓麟笑了起来,舀起一勺粥道:“如此,下官就忆苦思甜一回。”
“李大人请。”
两人吃了不到一半,门外即进来一个太监,朝他们行了礼,贴近萧墨存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萧墨存叹了口气,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放下碗,对李梓麟道:“李大人,万分抱歉,墨存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不作陪了。请大人千万用完了再走,墨存改日,再宴请大人赔罪。”
李梓麟忙站起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自然是国事为重,梓麟不敢阻碍……”
“不,这事有些突然,实在是我的不是。”萧墨存打断了他,站了起来,道:“对不住,墨存改日再跟大人赔罪便是。”
“公子莫要折煞了梓麟。”
萧墨存点点头,又朝他拱手,随即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
第19章
萧墨存匆匆走过雨水廊,来到“尚书处”后面的一处月洞门,进去后,拐进一个不大的院落,正对着三间小小抱厦。几名腰配蓝绸带的侍卫垂首而立,周围鸦雀无声。其中一位侍卫见到他,入内禀报了几句,随即转身走出,弯腰为他掀起锦缎门帘。萧墨存认得,天启朝的皇家侍卫按出身、才能、武艺等分四等,在腰间佩戴紫、红、蓝、白四色绸带以示区别,这几位佩戴蓝绸的,正是三等侍卫。萧墨存脚下略顿了顿,朝替他掀开帘子的侍卫礼貌点头,吁出一口长气,撩起长衣下摆,跨过门槛,踏了进去。
入内一应铺设全无,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张如意黄梨木长案,两旁四张黄梨木靠椅。屋内一人负手而立,身着月白缎子攒枝莲花常服,身材魁梧,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嘴角含笑,正是天启朝皇帝陛下萧宏铖。
萧墨存俯身欲拜,口呼“万岁”。他并没有真的下跪,只是做出将要下跪的姿势,果然,膝盖还没着地,一双大手已经扶住他的胳膊,头顶上,萧宏铖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免礼,小东西,怎的现在倒礼数周全了起来。”
萧墨存站直了身子,垂头恭敬道:“陛下,君臣之别,墨存不敢逾矩。”
“得了,”皇帝挥挥手,笑道:“别动不动就跟小老头似的讲君臣之道。这几日朕也忙,没过来看你,前儿个御花园开了头一批荷花,御膳房弄了点巧心思,做了新鲜的荷花羹,朕尝着倒好,让人赏过来,你用得怎样?”
萧墨存心里不禁烦闷,自己丢下那么多事,巴巴跑过来见驾,难道就是讨论点心好不好吃么?他抿紧嘴角,躬身道:“多谢陛下,墨存觉得,挺好。”
“是么?朕怎么瞧着,还跟那会生病似的瘦呢?”萧宏铖眼睛直盯着他道。
萧墨存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陛下,臣以为,维持边界安稳,需养数十万大军。如今国库粮仓的清算虽未开展,然以边关大军日耗粮食千担的速度计算,总有一日,我朝储备的粮食必定要告罄。”
“朕知道,说到这个,朕今儿个下了旨,让陈广辉挑部分军队试试你说的那个屯田、植谷于边,吕子夏那老东西,这回倒做好人,第一个跳出来歌功颂德。呵呵,小东西,朕如此听你的计策,你如何谢朕?”
萧墨存心道我帮你想辙解决你的国家困难,你倒要我谢你。他脸上微微一笑,道:“陛下说笑了,此乃陛下英明,与墨存何干。陛下,臣想了想,解决粮食的办法,除了臣上次提到的军队屯田,开放边境贸易,以物易粮以外,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我朝广袤地区的土地归属问题。简而言之,各地耕田数量为何,何人有田,何人耕田,何人有何种田,土地兼并的情况严重与否,各地豪强是否屯田,耕者是否有其田,这都是亟待弄清的问题。”
皇帝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脸半响,才缓缓地道:“那,墨存以为呢?”
“人性鄙陋,大公无私本就是一种理想。土地问题也是如此,必须有甜头,而不是赋税给到耕者的头上,才能充分调动他们耕种的动力。比如,将国有土地以一定数量租给农民,签订契约,每年收取低廉租金,收成分几成上缴国库,几成由农民自己所有。允许他们自己买卖粮食,形成由国家控制的粮食市场,同时,臣建议各地选拔中粮高手,将其经验推广下去,由粮食种得好的人带动一个地方的耕种情况。当然了,做这些之前,首先要派遣可靠的人,对全国耕地,做一个大测量,造册上缴朝廷,防止各地劣绅占取国家土地……”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萧墨存,脸上似笑非笑,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拉入怀里。
萧墨存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入皇帝的怀中,一时有些晕眩,头抵在皇帝肩头。萧宏铖低笑几声,贴着他精致的耳廓,暧昧地道:“小墨存,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对着朕,一难为情,就会拼命大谈国事?”
萧墨存只觉一种厌烦涌上心头,这已经不知第几次了,自从“尚书处”建立起来后,这色鬼皇帝,常常借着咨询的理由,也不伸张,偷偷摸摸带几个低等侍卫就跑来。跑来了也不见其他人,就单单在此接见自己,每次都是一开始说得好好的,未了肯定要动手动脚。枉自己为他的国家投入心血,这人倒好,明里也不支持也不反对,由着自己折腾,应付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这所谓的“尚书处”,独立于帝国官僚体制之外,根本毫无实权可言。被萧墨存找来的那些官员,也没有相应的官阶品级在那等之,不升不降,只是从原来的衙门中抽调过来,行事处处受其他部门制肘,只是打着皇上亲信的旗号,才略微得人表面客气。
这些其实也均在意料之中。关键是,萧墨存违背自己内心闲散做人的意愿,投入古代制度改革这一吃力不讨好的泥沼中,只是为了避开禁娈这一尴尬身份。可现如今,绕了半天,感情又回到晋阳公子以色邀宠的起点了?萧墨存皱了眉头,手抵住皇帝的胸膛,硬是挣开了一点距离,冷冷地斜睨着萧宏铖,道:“皇上,您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萧宏铖是毫不以为意,圈着他细腰的臂膀猛地一收紧,将他整个人拉到紧贴自己,痞笑着道:“怎么?不高兴了?又要跟朕抬出列祖列宗来?”
萧墨存脸色一凛,半昂起下巴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