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案几上,吹了热气,方递给白析皓。白析皓先用唇略觉一下温度,感到尚可,便放到林凛唇边。林凛一脸苦笑,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白析皓,白析皓心里一软,暗叹此人真是我命中的魔障,只得哄着道:“林凛乖,喝药吧,我着人上水岸替你买了冰片雪花糖了,喝了药,便让你尝尝,如何?”
他的强调就如林凛前世所遇,照顾他许多年的老保姆那般,委实令他哭笑不得。再看小宝儿,连这老实孩子都一脸忍笑的表情。林凛暗叹一声,终于无奈地接过药碗,一仰脖,咕噜咕噜将药汁尽数灌入。白析皓微微一笑,拿了巾帕替他抹嘴,又命小宝儿倒了一盅温水漱口,还真的自床头匣子内摸出一个精致瓷盒,打开来,里面是雪白剔透的冰片雪花糖。林凛自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并不喜甜食,却不知为何,白析皓总爱拿甜食哄他。有心推脱,对着白析皓却有些没辙,最后只得含了一片,却不禁觉得,这糖的味道,确实要比往日甜上几分。
白析皓恐他刚喝了药便睡不好,又抱着他说了好一会闲话。室内红烛高烧,灯火温暖,耳边听得涛声阵阵,徐徐不断,身后那人,有几乎是这个时空,最可信赖之人。林凛只觉既安全又惬意,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陷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下一阵颠簸。他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白析皓怀中,只是那周遭地方,却分明是马车的车厢。林凛微微一惊,白析皓已然发现,忙拍着他的背抚慰道:“莫怕,咱们下了船,上了马车。”
“这是去哪?”
“我在此处一个别院。”白析皓温柔地回答他:“你身子之毒,非以温泉水为引子不可,刚巧此地诸多温泉眼,我早些年又置下一处地方,干净优雅,咱们这便去住上一段日子。”
林凛放下心,靠在白析皓怀中,喃喃地道:“又到新地方游玩啊,真好。析皓,你昨夜是否一夜未眠?就为了凌晨上岸,避开众人吗?”
“想那去了,”白析皓笑着吻吻他的发顶,道:“昨夜事邬智雄那狗才办事不牢,命他弄几辆马车办了许久,我们才耽搁的。不是因为你,莫要多想。”
林凛忽而睁大眼睛,道:“析皓,你帮我易容吧,弄成什么丑样都无妨。”他异想天开地道:“要不,弄成你那样的,然后你我出门,可以互称兄弟,旁人也不会生疑。”
“不行,”白析皓凝望着他的脸,微笑道:“我好不容易盼着见到你,还没瞧够本,怎舍得将你的脸遮去?”
林凛笑了起来,道:“我看,是你怕我弄成你的模样,比你英俊不凡,抢了你的风采吧。”
白析皓呵呵低笑,心里甚是欣慰,会开玩笑的林凛,在此之前几乎不可想象的。他郑重地抱紧了怀中的人,柔声道:“天色尚早,你再歇歇。”
林凛尚未回答,忽然听得前面一声马鸣,马车砰的一声听了下来。两人正觉狐疑,忽听得车外一人道:“白神医,请移步车外,厉某有事请教。”
两人闻言,俱是脸色一变,均听出来,那车外人的声音,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皇帝跟前的红人,天天启朝的传奇将军厉昆仑。
第53章
厉昆仑的声音若平地惊雷,将车厢内原本那等轻松亲昵的气氛一扫而空。林凛收了笑容,骤间煞白了脸,那些不堪的回忆,桎梏、挣扎,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不得不于夹缝中疲于奔命,那些不能回想,一回想便会令人痛入心扉的背叛、杀戮、囚禁,那些屈辱和愤怒,生无可恋的绝望,霎时间俱上心头。他眼中现出惊惧,身子轻微发抖,霎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自身后拥紧了他,靠上去的,是那陪伴他走过最艰难的日子,温暖而宽厚的胸膛。耳边,听得白析皓温柔而不失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道:“莫怕,你是林凛,一切由我。”
林凛抬头,正对上白析皓一双柔情满溢的眼睛。白析皓低头笑了笑,用口型又道:“凛凛莫怕。”林凛心下稍定,是啊,世上已无萧墨存,那个委曲求全,绞尽脑汁保住自己那点微薄的尊严,被人算计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晋阳公子,早已化为一杯黄土。自己是林凛,是抛开身份和枷锁的一个自由灵魂。他淡淡微笑一下,也用口型,对白析皓无声地道:“小心。”
白析皓会意地点点头,又笑了笑,松开他,轻轻跃出车外。他们此次乘车,分为两批,邬老大带了仆役等先行过去别院,他带来萧墨存后到,同行为了掩人耳目,只有一位赶车的车夫。那车夫虽说也是白家药房的老伙计,可却是半点武功也无,白析皓一出得车外,便见到那车夫瞪大着眼,满脸涨红,欲说什么却说不出,显是被厉昆仑出手点了穴道,此刻动弹不得。车前站着一名脸带病色的魁梧男子,正式厉昆仑。
白析皓视线锐利如刀,一下车便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只见马车此刻,正行到那苍翠山路之间,周遭林子虽说不密,可却也郁郁葱葱,一眼瞧过去,还真看不出有无埋伏。他倒不怕厉昆仑,两人武功本就在伯仲之间,若是真刀真枪打一场,自己轻功不凡,只怕还要略胜一筹。况且他白析皓是何等人,用药用毒均是圣手,想兵不血刃,也非什么难事。怕只怕他手下带着精兵强将,那要脱身,便会很难。况且此刻车中那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他周全的。
他率意妄为惯了,一生从不畏惧,往往越是凶险,反倒会越斗志昂扬。此刻瞧了厉昆仑,嘴角上勾,带了三分不羁,淡淡一笑,道:“厉将军别来无恙,身子骨如何啊?”
厉昆仑却不答话,只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那身白衣烧出一个洞来。白析皓毫不介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叹道:“在下虽然医术浅薄,却仍要奉劝厉将军一句,似你那等伤势,还需静养十天半月,逢着阴雨天,便记得在屋里烧个火盆,不然寒气浸入五脏六腑,可不是玩的。”
厉昆仑仍不搭话,忽而将目光投向那车厢,哑声道:“白神医气色倒好。”
白析皓眼睛微眯,闪身挡住他的视线,道:“拖您的福,在下暂时,还不会让人在胸口上打一掌。”
他说话间,明着讥讽厉昆仑学艺不精,被徐达升拍了一掌,到现在还未痊愈。这等话若落入江湖之中,那便很有可能引来对方拔刀出手,以命相搏。然而厉昆仑却恍若未闻,只盯着白析皓,缓缓地道:“厉某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白神医。”
白析皓脸上挂着微笑,心下暗暗戒备,道:“白某江湖郎中,如何当得起厉将军请教二字。”
“白神医无需过谦,”厉昆仑冷冰冰地道:“这疑惑令厉某好几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才星夜兼程,冒昧到此。白神医能不吝赐教,厉某不胜感激。”
白析皓讥讽一笑,道:“废话少说。”
厉昆仑道:“厉某自打那日白神医莅临鄙处,赐药施针之后,便一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混混噩噩,生不如死。每夜闭上眼睛,均似乎见着公子爷自尽那一幕。厉某自诩大好男儿,金戈铁马,却实为逼害公子爷的帮凶,我不愧天地,不负皇恩,却唯独,唯独欠公子爷一条命。”厉昆仑说着,直视白析皓,道:“厉某对公子爷的心思,当着万岁爷,尚敢坦诚以对,当着你,更不怕说。公子爷一死,厉某却苟且偷生,非我怕死,实是因着知道,纵是追随他于黄泉之下,却又有何面目见他?”
白析皓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厉昆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白神医对公子爷存的心思,怕比起厉某人来,只多不少。却为何我乍闻噩耗,寝食难安,你却只一夜白头,白头之后,能携着新夫人恩爱异常,泛舟游江,今日又弃船登岸,继续踏春?厉某好奇的是,到底要何等美人,才能令你如此迅速见异思迁?厉某这边余悲未尽,白神医那边,却已是新人如玉,旧人如敝履?”
白析皓怒道:“白某人与谁一起,爱做什么,干卿底事?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若想动手,只管划出个道来,我未必会怕了你!”
厉昆仑踏前半步,咄咄逼人地道:“不敢,我只是想求白神医新夫人一面。”
白析皓冷笑道:“贱内病弱,不堪惊扰,你这等粗莽之人,莫要吓到她才好。”
厉昆仑挑眉道:“厉某就站在此,绝不靠近车门一步,夫人只需在窗口露一面便可,这等小事,白神医素来豁达,又何必纠结不肯?”
白析皓骂道:“放屁!你一朝廷命官,不知廉耻,无理之至,心存挑畔,白析皓虽不才,却也断不许你如此羞辱!”
厉昆仑踏前一步,固执地道:“就让我见一面,只要一面即可。白神医,你莫忘了,厉某统帅龙骑尉精兵强将,此刻便布在外围,只需一声令下,便是你有通天本领,也会手到擒来。”
白析皓仰天长笑,大声道:“我这一生,最恨人威胁,你便是统御千军万马,白析皓又有何惧?你也莫要忘了,我纵是逃不开龙骑尉,临死前,也能拉你垫背。”
厉昆仑苦笑一笑,道:“你不怕死,那车内的夫人,也不顾及了么?”
白析皓笑容一顿,出手如电,大喝道:“厉昆仑,纳命来!”
他抢先出手,一掌拍向厉昆仑左肩,待他侧身一避开,却转掌为爪,直直抓向他胸口伤处。厉昆仑退后一步,凝神迎敌,手挥琵琶,四两拨千斤,将那利爪拨开。白析皓一心想着要保林凛周全,唯有先将这人拿下要挟,方有生路,不然待那龙骑尉一拥而上,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见厉昆仑避开,立即右手暗扣近期制成的迷神锁功粉,就要当面扬去,高手过招,却冷不防出这等阴招,确实有些下作,然此时此刻,林凛安危重于一切,什么江湖规矩,都无法顾及。然厉昆仑却仿佛未卜先知,临危急变,匆匆往后退了一二丈远。“哗”的一声将腰间佩刀拔出,冷声道:“白析皓,公子爷若见你我二人动手,会伤心的。”
白析皓剑眉一扬,反唇相讥道:“你的公子爷早被你们合伙逼死,又哪里会为你这样的狗奴才伤心!”
他骂完正待纵身而上,忽而听得车厢内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
厉昆仑脸上一呆,哐当一声,那战场上饮过无数鲜血的御赐名刀,竟然掉落到地。当日,他随晋阳公子南下赈灾,对他情愫暗生,一路上早将那人相貌声音,举止喜好刻到心底。此生乍闻这声叹息,如何会不认得?他浑身颤抖,虎眼含泪,愣愣地朝前走了几步,抖着声道:“是,是公子爷?”
车内传来林凛温润却疲倦的声音:“厉将军,别来无恙。”
厉昆仑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脸上却现出绝难见到的笑容,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定会平安无事,你定会平安无事……”
车内的林凛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平安无事谈不上,只还没呜呼哀哉罢了。”
厉昆仑颤声道:“老天有眼,终究没让我抱憾终生,墨存,你没有死,我心里好生欢喜……”
“你是该欢喜,如此一来,你便得以遵照旨意,抓我返京,向你的皇上邀功请赏,是也不是?”
厉昆仑一震,不顾白析皓在一旁虎视眈眈,上前又迈了几步,哽咽着道:“不,不是,我,我不能相信你已然离世,白析皓,白析皓他骗我,墨存,你怎样,你还好吗?你让我见上一面,成不成?”
“若我不见你,你便要让龙骑尉团团围住此处,逼我不得不现身,又或者,”车内的人声音虽温和清淡,说的话却如刀剑:“要以白神医的性命相胁?威胁利诱,迫人就范,就如你一直做的那样?”
厉昆仑呆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此时始知,世上最令人痛苦的,并非只有痛失所爱,还包括,一番好意,却被所爱之人尽数以为居心叵测。
此时却听得那人继续缓缓地道:“厉将军,以往种种,你们得以那般设计利用,非那谋略有多高明,只因当日你们谋算那人天真蠢笨,不识人心险恶。那样的萧墨存死了,本就该死。庙堂江湖,俱是藏污纳垢,他却崇信人性本善,妄图在一群狼虎之人中谋求信赖尊重,自由博爱,这样的傻子,落得个服毒自尽的下场,原也没什么不相信。他死后尸身让人裹了一领破席,就地草草掩埋,本就是最好的去处,这样的佞臣,若迁入皇陵,那才是荒天下之大缪!”
厉昆仑心痛如刀绞,这是他第一次自那人口中,听到对过往种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