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大人心想,这里南北交汇,人来人往,哪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驾车光顾,这如何去帮你打听?他心下虽不乐意,面上却恭谨地道:“该人姓甚名谁,有无形貌特征?启泰城虽不大,可人来人往,打听起来……”
“我,我并不曾见过此人,”不知是否错觉,州府大人觉得,眼神又冷又锐的厉将军,此刻显出一丝迷惘和痛楚:“只知道他大概是个少年,而且,是个太监。”
州府大人心里嗤笑,少年少年,那本就是雌雄不辨,这么去看人家是不是个太监?莫非有谁会当街脱裤子不曾?他脸上却假装吃了一惊,道:“将军,此人,莫非是宫奴窜逃?这,这可是重罪啊。”
“不是私逃,我也不确定,此人会不会误打误撞,来了启泰。你将南巡督察使厉昆仑到启泰的消息散发出去,若那认真到这里……”厉昆仑忽而哑声,似乎提到极不愿提到的事,面部表情如丧考妣,匆匆以一句:“总之就有劳大人了。”结束了对话。
州府大人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人家毕竟是顶着金字招牌的御林军,一个都得罪不起,便还是按着吩咐,将南巡督察使,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到得启泰的消息,散发了出去。他贴了官文告示,意思是有骁骑营,龙骑尉驻扎此地,平头百姓没事别去滋扰他们。
这小老百姓知道点官府动静,无外乎两个途径,一是口头传播,茶馆酒肆,街坊邻里;二是官府告示,保长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此一来,传言通常会变成谣言,加入叙述者各种相象虚构,顷刻间面目全非。比如轻车将军厉昆仑,传得是身高九尺,行若铁塔,声若洪钟,神机妙算,夜能窥天机,日能腾云遁地。可惜的是,厉昆仑处心积虑想要传递给小宝儿,可小宝儿整日里忙着伺候萧墨存起居用药,哪里有出门的机会,况且他又不识字,便是见着告示,告示也不认得他。可叹厉昆仑顶着朝中的压力,硬是在启泰城多留了七日,可想要找的那个少年,却如泥牛沉海,半点踪迹也捞不着。
这位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年轻将军,此刻却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心底那点微薄的希望,一天天冷却冰凉,沉到底了,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心痛慌乱。他那日率兵围剿凌天盟余孽,却也抱了希望寻回萧墨存。千里驰骋,忧心忡忡的只是记挂,那人身子那般羸弱,如何经得起老土跋涉,餐风露宿?皇帝将这差事交到他手,原也明白,满朝文武,再无一人如厉昆仑这般,会心急如焚,会尽心尽力去寻回萧墨存。只是关心则乱,被徐达升使了空城计,白白绕了许多道路,待到扑入那般余孽临时集合所在,却有一个不察,中了不大不小的埋伏。骁骑营与龙骑尉到底身经百战,不是凌天盟一干乌合之众能比,临危不乱,看看化解了危机,只是令好些弟兄受了伤。
调养生息刻不容缓,可那细作回报的消息却让厉昆仑本身掉入了冰窟里。据说凌天盟众人苦苦相逼,萧墨存宁折不弯,竟然当着沈慕锐的面服毒自尽。厉昆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般高洁如月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他不顾一切,再度挥兵直入匪巢,这回对方也也派出精良部众,双方打了场硬仗,对方匪众多为武艺高强之流,那匪首徐达升竟然孤身潜入,与他短兵相接,临了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还要不要萧墨存的尸首?要的话就退兵!”
厉昆仑心里剧痛,难不成那传闻竟为真实?趁他分神,徐达升拍了他一掌,跳出二三丈之外,哈哈大笑而去。厉昆仑心神激荡,喷了一口血出来,主将受伤,众军大惊,也无暇追逐那逃走的匪人。厉昆仑被扶入帐中,调养了半日,却哪里静得下心来,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话:萧墨存真的死了,萧墨存怎么会真的死了?
隔日一早,他下令退兵三里,徐达升果然守信,派人送了信函一封,告知他萧墨存的尸首,已在半月之前,便由一个名为秋宝的小太监驾车送回,只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厉昆仑浑身颤抖,铁血的男儿,却在此时抱了侥幸念头,想着这么多日没有找到自己,或者,那小太监另有奇遇,或者,萧墨存并未真正死去也说不定。他明知此等想法自欺欺人,却难以自持,宁愿愚不可及,却也无法接受世上再无萧墨存这等事实。
厉昆仑于此附近州县走走停停,终于来得启泰城。只是身上的伤,却已日趋严重,徐达升武艺秉承家学,却又得沈慕锐点拨,那一掌的功力不容小觑。厉昆仑为了不动摇军心,也为了不停下寻人,硬是扛了七八日,终于扛不住,病卧榻上。随行军医一把脉,方知内伤颇深,忙开了化瘀固本的方子,着人抓药去。
说来也怪,这张方子中几味重要的药,启泰城大小药铺遍寻不着。负责买药的小兵跑得脚筋快要断了,得来的答复也只是一样:“这几味药断货了,小的也进不到。”那孩子急出一身汗,连夜报了上级,副将军忙命数名龙骑尉快马加鞭,奔去临近城镇购买,却哪知启泰城周遭一百里内,几乎所有药铺都没法买到这几味药,就如一夜之间,这些药材,均自然蒸发得无影无踪一般。
这是到此地步,已相当蹊跷。若不是启泰城周边突然多了许多如厉昆仑同等症状的病例,便是有人未卜先知,是先将药材买走。按说,如此大手笔购入几味药材,不可能毫无动静,可衙役们调查了的结果却是,这几日根本无人做这等大宗的药材买卖。那大小药铺的库存之物,仿佛顷刻之间,均没了踪影。
厉昆仑的伤病在那,是已然耽搁不得的了,可没有药,就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医那点三脚猫医术,根本应对不过来。州府大人无法,又贴了一张告示,重金聘请高明大夫,可喜的是,告示贴出不到半日,底下人便回报道,有人揭了。
州府大人撇下公务,叫人将那揭榜之大夫请了进来。却见来人是一个老者带了一个小厮,那老者一身白衣,头发灰白,气度不凡,往那堂上一站,便如临江照月,宛如满堂多了数道光彩。一张脸虽平淡无常,双目却熠熠生辉,令人不敢正视。这等风采,州府大人一见之下,便先信了四五分。左右还待喝他跪下行礼,那老者却冷冷一笑,对那州府大人道:“闲话少说,病人呢?拖了十日,再不医治,可就是积重难返了。老朽听闻那厉将军可是皇上的爱将,不知客死他乡,追究到大人头上,是个什么罪名?”
州府大人心竦,知道遇着了行家,当下也不多话,立即引着人往军营处去。未入主帐,却被那副将军拦住,道:“军中规矩,来者搜身。”
那老者气定神闲,道:“我姓白,你进去问问厉昆仑,见是不见。”
副将军一脸狐疑,使了个眼色,传令小兵立即入内禀报。不出片刻,又疾步跑出,慌里慌张道:“将军说了,快请。”
第46章
两人入得帐内,却见榻上坐有一人,脸有金色,双颊高高耸起,明明透着虚弱,坐着之时却脊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看见那老者也不吃惊,只道:“白神医,别来无恙。”
那老者自然是白析皓所扮,他冷冷一笑,道:“厉将军身染微恙,析皓心挂老友,自当前来探望。析皓一听说厉将军贴榜招医,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医术浅薄,却也勉力一试,厉将军莫要怪我多事才好。”
“哪里,”厉昆仑不卑不亢地答道:“有劳白神医挂心,厉某只是偶染风寒,倒惊动了神医,真乃惶恐之极。”
白析皓轻笑道:“在下孤陋寡闻,却不知道何时开始,那风寒之症,却需要用到固本化瘀的伤药,厉将军见多识广,不如给白某解惑则个。”
厉昆仑脸上有些僵硬,道:“果然是你。”
白析皓道:“厉将军所指何事,在下不明白。”
厉昆仑视线锐利如刀,冷冷地道:“厉某一介武夫,倒不知还值得白神医劳师动众,调开这方圆百里的伤病药材。”
白析皓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狠厉,轻声道:“我本也以为,你不值得。我虽讨厌你这等惺惺作态的君子,却也敬重你的人品,更加相信,早怎么着,你也不会去伤到那个人,可如今看来,我错了。”
厉昆仑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咬牙道:“我,他……”他忽然眼睛一亮,猛一抬头,死死盯住白析皓道:“你要替他报仇?你,你知道他的下落?”
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声音带颤,眼里流露出迫切、期待、迟疑和恐惧。白析皓冷冰冰地看着他,忽然动手,揭下易容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尽管俊逸非凡,可那脸色,却尽是沧桑疲惫。他将脑后一缕长发挑了过来,淡淡地道:“瞧见我的头发没?不是假的,这是真的。”
厉昆仑如遭雷击,胸口不住起伏,含泪道:“不,不,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么,如何,如何救不了……”
白析皓盯着他,有些快意于此人冰冷无情的面具瞬间被击溃的模样,一字一句,慢慢地道:“我只是医生,却不是神仙。我遇着那小太监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两天,我不愿相信,使了浑身解数,救了十二个时辰,却仍是无力回天。我伤心之下,一夜白发,这个世上,除了他,又有何人,能令我一夜白发!”
他说到最后,已是愤怒异常,想到那一夜萧墨存毫无声息的绝望和悲怆,这句怒吼并非作伪。厉昆仑愣愣地听着,心中剧痛过度,反倒一片空茫,只喃喃地道:“他真的,真的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白析皓居高临下,毫无怜悯地看着这位天启朝传奇的年轻将军陷入深深的痛苦、自责和茫然无措当中,白析皓微眯双目,继续道:“我一查之下,方知他致命原因,不仅在于最后服毒的丸药,而在于更早以前,纠结深入五脏六腑的其他毒素。那等慢性毒药,非皇家不能有,”他咬牙切齿地道:“厉昆仑,你不要告诉我,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厉昆仑抬起头,眼神空茫,惨淡一笑道:“不错,我一直知道此事,欺瞒、利用、谋划、杀戮,样样少不得我,你杀了我为他报仇吧。”
白析皓勾起嘴角,邪气一笑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手腕一转,已然多了一把又薄又短的小刀,造型奇特,锋利异常。白析皓眼神一闪,刀锋已然抵到厉昆仑胸口。厉昆仑一动不动,闭目待死,只觉得此一刀下去,那无穷无尽的自责和痛苦便能得已了结,委实是一件幸事。可半天却不觉痛,他睁眼一瞧,却见白析皓冷笑道:“一下送你上西天,我白析皓在你心目中,是这等善心之人么?”
厉昆仑一愣,道:“你待怎样?”
“不怎样,”白析皓忽而玩味地笑了起来,道:“我若这般杀了你,萧墨存定会怪罪。所以我不杀你,不但不杀,我还要治好你的病。”
他收起小刀,示意随从小厮打开药箱,拿出针盒,从中挑出粗大银针,笑了笑,轻声道:“你中的这掌,原不过小意思,可你死要面子,拖着不医,这边淤血压迫内脏,越来越厉害,我这就帮你施针,将淤血逼出就好。”
他慢条斯理地持针在厉昆仑身上比划一下,微笑着道:“呆会施针,厉将军千万忍着点。”
一句话未说完,白析皓出手如电,抓起他的手,飞快在天池、天泉、曲泽、郄门四穴重重扎下,厉昆仑一声闷哼,过不得半响,只觉喉咙一痒,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白析皓笑道:“唉呀对不住,居然看花了眼,扎错了穴道,还好能逼出淤血,也算殊途同归。”
厉昆仑明知他存心刁难,可此刻乍闻萧墨存死讯,浑浑噩噩,那一口血喷了出来,神智也随之清明。他抬眼瞧了白析皓,忽觉自己只是闻了萧墨存的死讯便如此伤心落魄,那人对了萧墨存的尸首无计可施之时,想必内心恓惶绝望远胜于此刻,怪不得会一夜白发。
他心里这么一想,对白析皓的嫌恶之心顿减,反倒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自己伸手擦去嘴边血迹,低声道:“多谢。”
白析皓手上一顿,冷笑道:“别忙着谢,我这里有丸药一颗,只是学艺不精,也不知拿的是毒药还是伤药,你敢不敢服下?”
他摊开手掌,上面一粒褐色药丸,厉昆仑一把接住,塞往嘴里,咽下道:“厉某终究是欠你人情。”
“你那么信得过我?”白析皓道。
“你若要杀我,有的是法子,无需出这等下策。”厉昆仑正色道。
白析皓冷笑道:“这颗药确实不是毒药,却是狼虎之药,今晚你必定腹痛如绞,口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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