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听得牲口棚里传来花霁的声音:“芊芊?”
“啊……”林芊芊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一边踏进棚内,一边整理出一幅笑容,“那个,我自己在王府溜达,就忽然——”
林芊芊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却被花霁无声的一个微笑打断。
“没关系,听见了,也没关系。”花霁说,脸上保持着轻轻的微笑,心里却有如翻江倒海一般波涛汹涌。他曾还在想,希望自己在酒吧的身份永远不要让不谙世事的林芊芊知道,可没想到这么快,就以这样的方式让林芊芊听了去。
尴尬的沉默。林芊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花霁则再想该怎么说下去。但最终,仍旧是林芊芊打破了这寂静。
“这大少爷够没人性的啊,把你放到这里。”林芊芊说,目光终于从尴尬的游弋不定,落到了花霁身上。——只见花霁半躺在牲口棚的石头地板上,身子靠着墙,身上盖了条破破烂烂的薄毯子。
“这里,”花霁说,有些悲哀的环顾四周,“就是我从小到大休息的地方,今天贤瑞王来,马儿都拉出去了,你看不到它们。”
马儿都拉出去了。林芊芊一怔,难道说,花霁几十年来,竟是和马儿住在一起?把一个人,关在脏乱差的牲口棚里,和牲口一个待遇?林芊芊呆呆得看着花霁,心里涌上一种火烧火燎的沸腾感觉,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意识到,这是对花霁的强烈的同情。
林芊芊走到花霁身边,蹲了下来。她近距离的与花霁波澜不惊的脸对视,心里的义愤填膺和同情怜悯,却仿佛受了这波澜不惊的影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林芊芊才轻轻道:“他们,真是没人性得畜牲——你现在,还难受吗?”
“别这样说。”花霁说,对林芊芊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宽慰一笑,“我没事,这样躺着,舒服多了。”
林芊芊垂下眼,目光落在花霁缠着绷带的手指上。方才的打斗,震裂了手指的伤口,绷带上再次落红点点。脑海里出现方才花霁挡在花俊轩面前的身姿,他为花俊轩而受伤,花俊轩却把他扔到牲口棚……这……这他妈什么世道啊?林芊芊这么想着,睫毛颤动,竟有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林姑娘……芊芊……”花霁见林芊芊落泪,忽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连忙坐直身子,却又找不到能给她擦泪的东西。
“哼,这破棚子,怎么还落灰啊。”林芊芊这时说,抬手,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表情回归淡定。
花霁见林芊芊这副样子,对上林芊芊那双眼圈泛红却故作无事的眸子,轻轻的且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林芊芊这幅故作坚强的样子,不知为何,花霁心里却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为什么怜惜,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丫头。花霁一面莫名的怜惜着她,一面却又轻轻的笑了笑。
“你笑什么?”林芊芊问,看花霁那嘴角轻轻上扬的优美弧度,蹙眉哼道,“这时候还笑得出来,我发现你真得很爱笑啊,傻乎乎的。”
“不笑,难道要哭吗?”花霁轻声反问。
第十章:情为何物,冷暖人自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杨柳枝》
“不笑,难道要哭吗?”花霁轻声反问。
林芊芊没有说话。
“不过,五年前的我,和现在的确是不一样的。”花霁诚实的说,打算借着这句引子,想办法寻找恰当的实际把自己那尴尬的职业身份解释给林芊芊。
“噢?”
“其实以前的我——怎么说呢——完全就是一块会动的木头,不会哭也不会笑,除了应答主人,不会多说一句话,当然更不可能注意到别的事——哪怕曾有一个厨娘心梗死在我眼前,我都不曾挂在心上。”花霁说到这里,看林芊芊诧异的神色,微微扬眉,“很吃惊吧,是不是觉得我简直麻木到一定的境界了?”
“很难想象。”林芊芊说,低低的叹了一声,催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花霁看了看林芊芊,垂下眼略略沉吟,随后抬眼莞尔一笑,“五年前,有人看我长得好看,把我送到了幻色娱乐城——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不对?”花霁轻声问,见林芊芊不置可否的慢慢点头,忽而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冷冰冰的刺痛,但他却刻意忽略掉了这莫名的刺痛感,继续说下去:“你看——谁都不会喜欢一块木头,所以我必须学会怎么说话,怎么办事,怎么让人开心……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我。”
短暂的静默。林芊芊心里很不是滋味,花霁的过往遭遇和他现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她说不清这两样哪个更让她心里难受。她喉咙动了动,鼻子哼了一声,勉强说出四个字:“强颜欢笑。”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花霁说,“不过渐渐的,事情总要往好的方面发展,习惯了强颜欢笑,最终也会开朗起来。所以,事情是有两面的,虽然我这份工作很落魄,但算还有一点功劳吧。”
习惯了强颜欢笑,最终也会开朗起来——这是什么逻辑?惯性使然吗?这份落魄的工作,最终还不是过大于功?
林芊芊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好吧,这么说我很庆幸咯?——好歹没认识一个榆木疙瘩。”她说到这里,脑筋一转,自从见到花霁以来的一个强烈的问题,此刻实在让她按捺不住。既然按捺不住,她便决定借着这个机会问出来:“我可不可以问问,你这么倒霉的根源是什么?”
“嗯?”
“没听懂吗?我的意思是,天下奴隶多的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倒霉可怜的,”林芊芊说到这里,眼睛紧盯着花霁,“当然,更没见过像你这么特殊的,身为奴隶,还到娱乐城工作。”
自从花霁的手受伤回到林芊芊那里,自从他拿出两千块钱后,他就预料到,或早或晚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他也曾设想过该怎么回答,编故事吗?自己却还没想好要怎么编。林芊芊不是傻瓜,随便搪塞的理由是说不过去的——更何况,他也不是一个擅长编故事的人。
花霁低下头,垂着的睫毛微微颤动,在苍白的面颊投出浓密的弧线阴影。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编故事,而真相却又不能说。半晌,花霁抬起头,说:“很抱歉,这件事我不能说。”
“是因为报仇?”林芊芊立刻问,是了,没错,只有报仇才能让一个人沦落到这种地步。她长期从事漫画编剧的脑子,此刻呼呼的飞速运转起来,或许这是父债子还的悲剧?对,一定是这样。
花霁看着林芊芊,从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眸子里,他知道她一定在浮想联翩了。这样也好,与其让自己编一个根本不知从何说起的故事,不如让她胡思乱想。花霁想到这里,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林芊芊见状,歪着脑袋打量花霁,打算继续问一问,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她扭过头,看到一个比自己略小点的戴眼镜的斯文男孩走了进来,听得花霁叫了声“三少爷”,她便明白,这个人就是花俊轩的弟弟花俊逸了。
花俊逸局促的看了看花霁又看了看林芊芊,咧嘴一笑,说:“那个……林小姐,大哥说你在这儿都待了半个小时,催你快些回去呢。”
“好吧,”林芊芊说,花俊逸那局促的表情让她觉得尴尬,为了避免花俊逸对孤男寡女在牲口棚这个情景想入非非,她迅速站起身活动活动酸麻的腿,一边匆匆走到花俊逸跟前,一边扭头对花霁微微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哦。”
林芊芊一向就认为饭局是很枯燥的事,此次参加王室的宴席越发让她觉得枯燥乏味。爱嘉和几个女子在一旁谈论奢侈品,她几乎插不上嘴,当然她们也完全忽略了她;另一旁几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倒是对她很热情,只是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殷勤,非但没什么情调反倒让她更郁闷了。
被逼无奈,林芊芊只得以去洗手间为由,摆脱了一个临旁的贵族青年的搭讪。既然说了去洗手间,她也别无选择,只得在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来到了洗手间。
她刚走进小隔间,正打算把门锁上,忽而听到一个声音。林芊芊吓了一大跳,差点犯了心脏病,只听隔壁传出了男人的说话声——仔细听去,竟然是花俊轩。
“你干什么!”花俊轩说,压低声音,气急败坏的口气。隔间的墙发出闷声碰撞,似乎他被谁狠狠推开了。
“怎么,”接下来是爱嘉的声音,带着嘲讽的笑声,即便林芊芊一个外人,都觉得她的话过于冷库刻薄、放荡无理了,“是你自己无能,难道还要本小姐奉陪到底?”
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林芊芊手足无措的站着,房间静谧让她动都不敢动一下。这时,只听爱嘉发出一声轻轻的笑,似乎给了花俊轩一记响吻,声音温柔到让人酥麻,与方才判若两人。林芊芊简直怀疑爱嘉是不是人格分裂,只听她柔声问:“轩哥,你,到底爱我还是不爱我?”
“还用问么。”花俊轩的声音传来,很低,完全不像平日里的盛气和傲慢,“从我们在高中起我就……”
“那你总该帮帮我呀。”爱嘉打断说,柔情似水,“总说爱我,却连一个小忙都不帮我。搞女人不会,追女人还不会吗?”
“我可以为你的要求赴汤蹈火,”花俊轩说,声音微微冷了一些,“但这件事,关乎到我父亲,我不能……”
“又不是要让你去杀老爷子。”爱嘉说,听上去似乎在边说边亲吻花俊轩,淡淡的□声弥漫开来,“只要你拿出五分钟,这事儿就办成了——等你父亲发现的时候,我们肯定会给他一个惊喜,他肯定还要大大的夸赞你呢。”
“爱嘉!别说了!”花俊轩说,声音微微颤抖,间隔两个小间的墙咚的一声响,似乎花俊轩把爱嘉堵在墙里了。林芊芊真担心这个单薄的小墙会坍塌。这时,只听花俊轩说道:“你听着——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可以为你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连你的爵位也不要?”爱嘉打断他反问,冷笑。
“爵位、荣誉、自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花俊轩说,声音变得果断坚毅了起来,“我甚至可以为你而死,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不能为你做。”
洗手间又陷入了静默,但只是短短几秒。随后,只听得爱嘉的声音响起:“好的,轩哥,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谈。”她说,高跟鞋响起,门锁被打开,爱嘉走到了外面,“我要回去了,今天我们,到此为止吧。”
“爱嘉!”花俊轩追了出来,喊了一声,但却没有任何回应。林芊芊猜测爱嘉早就走了,她甚至可以想象爱嘉那摇摇摆摆离开的背影。
外面传来重重的一声叹息,皮鞋的声音响起并渐行渐远。等到花俊轩离开了足有五分钟后,林芊芊才敢走出来。她捋了捋耳旁的头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尽量摆脱偷听所带来的窒息感,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调整好表情,离开了洗手间。
林芊芊刚走出洗手间没几步,便站住了脚。花俊轩正靠在洗手间门口,低垂着头,闷闷不乐的抽烟,长长的刘海也随着垂了下来,在厅内的水晶吊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林芊芊忍不住暗暗叫苦,自己明明已经推迟了五分多钟才出来,怎么这个花俊轩却偏偏不离开这片地带。正在她叫苦不迭的时候,花俊轩慢慢的抬起了头,一双与花霁酷似的凤眼,远不如花霁那般温柔清澈,反倒清冽如冰,寒冷彻骨,仿佛看不到底的深潭。
花俊轩看到林芊芊,没有一皱,将手中的烟扔到地上,淡淡问:“你,干什么去了?”
第十一章:针锋相对;初见花少钦
天气冷暖不确定每个人躲在人海里。
——许飞·《我要的飞翔》
且说林芊芊被花俊轩这么一问,一时内心纠结的无以负荷。直觉告诉她不可以说实话,然而环顾四周,这倒霉的地方四面都是墙,唯一的通道直至洗手间,就算林芊芊是擅长编故事的高手,面对这该死的现实环境,也说不出别的理由。
百般无奈之下,林芊芊只好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我去洗手间了。”
花俊轩冷冷的审视着林芊芊,问:“这么说——你都听见了?”
林芊芊本想装糊涂反问“听见什么”之类的话,但眼下装糊涂无疑是十分愚蠢的一件事。既然决定说实话,不如继续赌一把。想到这里,林芊芊便说:“是,我都听见了。”
花俊轩的凤眼眯了起来,他往前逼近了一步,咄咄逼人的伸出手指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身后脚步声响起。花俊轩回过头,见严管家气喘吁吁的跑了来。他不露声色的后退了一步,离林芊芊远了一些,并整理出大少爷该有的威严口气问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