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送别。行李物品已由大家帮助扎绑好,他面色清白却精神亢奋。原来他一夜未
睡,送走了一批批来送行话别的朋友,他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他本有严重失眠症,
此时心脑血管病也悄然袭来)。遂伏案写诗,一首比《团泊洼的秋天》更昂扬、更
富有战斗激情的《秋歌》,就诞生在他在团泊洼的最后之夜。大家纷纷握手告别,
郭热情地对熟友说:“我先行一步,咱们北京见!”
10天结束5年多的五七干校,其繁忙紧张可想而知。
回到北京后,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忙完交结帐目等事后,不由惦念起今后路在
何方、到哪工作?名义上“分办”划属文化部,可与文化部在职人员是两码事,人
家不理不睬,更不安排工作。我又想到郭小川,还想能否去《体育报》?遂给他永
安路的家写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他热情的回信,内容记得是:现在形势有变,庄
(则栋)也今非昔比,约我去他家谈谈;同时,要我将附信转给我的芳邻、与阳翰
笙同住一座楼的吴雪。
我代转了信,按约定时间去了永安路郭家,还是那两间房,不过比两年前整齐
像样了。郭小川不在,郭夫人杜惠抱歉地说:“真不巧,乔木同志找他谈话,他去
了,累你空跑。只好再找时间。”那时,我们都没有电话,联络并不方便。
不几天,就听说他去河南林县蹲点深入生活去了,而且是中央组织部的安排。
郭小川这一级干部是归中组部管,但他的关系却在文化部。后来得知,他回到北京,
并没有在文化部干部分配办公室报到,有如马彦祥、吴雪、王子野、冯牧一样,而
是直接调往中央组织部。显然这是中央领导人过问的结果,而且这是一种保护性措
施:“分办”隶属于会泳的文化部领导,搁在文化部还难逃魔掌;到中组部又安排
从速离京,“四人帮”于会泳等想再整人也鞭长莫及了。
也就是从1975年10月团泊洼一别后,我再也没见过郭小川。而后,郭的信息也
逐渐绝迹了。
然而,到1976年9月,郭小川却被旧案重提。
我们在“分办”的日子并不好过,名为“学习待命”,实为“二等公民”备受
歧视。1976年初周恩来病逝后,紧接着天安门“四五”事件,一浪高一浪的“批邓”,
大家只是应付表态。到夏天唐山大地震后,于记文化部突然对“分办”“关心”起
来,以分配工作为诱饵,办“批邓学习班”,全体参加,要求“首先分清路线是非,
别站错了队”,派来了强大的工作组。还是从追查“传谣”、“去没去天安门”开
始,人人交待检查。但大家大多虚与应付打太极拳,一个月过去,没有什么大进展。
9月9日毛主席病逝,对大家震动极大,觉得“批邓”是毛主席部署的,再隐瞒如何
对得起毛主席!工作组藉机施以高压,不少人的思想也被搞乱了,有人在为毛主席
守灵时,突然痛哭失声,交待出去过天安门还拍了照。一些“可疑”的“右倾翻案”
线索也被提出来,其中就包括1975年夏秋郭小川在团泊洼的活动是不是“属于右倾
翻案风”。
工作组似嗅觉灵敏的猎犬,立时抓住紧咬不放,一些与郭小川来往较多的人马
上受到盘问、紧盯以至“隔离审查”:钟灵被扣起来了;冯牧被追逼得一日三惊;
连我这普通人,与郭有所接触却无深交的,也被盯住。工作组找我谈话,问我郭小
川回京后与他有哪些联系。显然我去过郭家已有所泄露,也许是我嘴不严自己说出
去的。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的我,认为文化部工作组是代表组织,对组织就要忠诚老
实,遂承认去过郭家,只是没见着他。“怎么去的?”“他来信约定时间。”“信
里说了什么?”“除约我聊聊外,还托我转信给吴雪。”此话脱口而出,立时发现
失言了,虽是事实,却等于攀扯到吴雪。再逼我交出郭小川原信,我推搪说:“卷
烟抽了。”
“分办”的情况立时引起于记文化部的注意,于会泳、张维民、浩亮、刘庆棠,
听取坐镇指挥的办公厅主任、来自部队的侯再林汇报后,兴奋地大叫:“‘分办’
有大鱼,顺线往下摸!”
1976年国庆后,我们被大整特整,“分办”人人自危,已到中央戏剧学院任职
的吴雪受到追查。这是我造的孽,致使他对我很有意见;10年后,纪念粉碎“四人
邦”10周年时,我任职的《戏剧电影报》组织专版,我找从文化部副部长卸任的吴
雪请他就此事写文章,并说明原委当面道歉,吴雪很爽直:“这也不怨你,我也要
向你道歉,可能也因我的意见而影响了对你的使用。文章我写,你一切都知道,干
脆你代笔。”当晚文章在他家很快写好,吴雪很满意,签了名。从此我们化开了疙
瘩,成了亲密的忘年交。
就在风声鹤唳之际,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于记文化部随之垮台,
中央派华山、石敬野、党向民,后又加贺敬之进驻文化部,于、张、浩、刘、侯立
时成为阶下囚。“分办”的紧张阴霾一扫而空,大家从心眼里感受到:这真正是第
二次解放!
1976年10月下旬,北京举行欢庆粉碎“四人邦”的3天大游行。“分办”隶属
文化部,还要随文化部队伍行进。
游行兴高采烈。行进到南长街南口时,只见从北过来一支十几二十人的队伍,
举的旗子是“国务院政策研究室”,为首的是胡乔木同志。“分办”与“政研室”
两队都停了步,乔木同志走过来,与我们队伍中的原音协主席吕骥同志紧紧拥抱,
共庆新生。大家热烈鼓掌。
大家不由地想到躲在河南的郭小川。乌云已散,厄运远离,他可以也应该出来
工作了。还有人听说,他将出任中宣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然而紧接着传来:郭小
川死在了安阳!
我们被这不幸的噩耗惊住了,会不会“他杀”?又过了几天,传来了郭小川是
在招待所中因吸烟引燃泡沫塑料床垫窒息中毒死亡的确讯。1999年11月,河南《大
河报》刊载了《郭小川之死》一文,作者亲自参与这一案件的侦查取证,详述了郭
小川从林县返京途中,安阳转车,住进地委招待所高干楼,身份是“中央组织部首
长”,后发生火灾烧伤窒息而死,全身烧伤面积达70%。事隔23年后,这可信的史
实方予披露。
郭小川致杜惠
郭小川致杜惠惠君,我最珍贵的:
禁不住要给你写这封信,虽然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你云游到哪里去了。总之,你
是会到杭州的。只5月19日接到你第一封信,第二封信还不来,使我想念。今天,
你走了整整11天了,就是说,我单独生活已经11天了,这是不寻常的事情呀,为什
么我们就这样离不开呢?这两天来,想你想得有时真要发狂。……
除了想你,心情也真愉快的。读到许多古典著作,从它们那智慧的结晶中,使
我的确丰富了一些。更重要的是,这些著作也可以校正我对于事业、对于生活的某
些态度,这在你回来时,总是有话可谈的。写不出东西来,有些着急,尤其愈来愈
多地听到一些鼓励,就更使我感到应当工作得更多,思索更多;而重要的,如同你
常提醒我的,接触人民的生活应当更多,我确信,我是可以来一点号手的作用,用
时代的声音去鼓舞我们的伟大的人民的。……
这封信,大约是你这次出去,我能写的唯一的信,但愿你收到它,而且带给你
以快乐。当你怀念你的“她”时,“她”的清丽的语言是会送你多少安慰呀!我的
感觉就是如此。话虽如此,你回来的时间毕竟越来越近了,我多么盼望着到车站接
你那一个瞬间呵!那简直是令人永世不忘的瞬间。这一次,车站的握别也是一个珍
宝般的瞬间。但无论怎样,还是分而又合的瞬间更美好呵。我期待着,而且按照我
们中国人的习惯,用不大表露的内心的激动度过这瞬间,度过这永远的“瞬间”。
好,到这里止笔吧,让我的火一般的热情在遥远的地方去燃烧你,准备在你回
到我的怀抱时更灼热地燃烧你,呵,不朽的爱,不朽的生命!
小川
1956年5月25日上午11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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