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不戏弄这只有一次的人生,
而爱情是人生的最重要的依据。‘
这奇特的发誓似的表白,
唤起了我更深的爱、更大的敬意。“
“嗐,我们女人有时候真傻,
就爱听男人的最动人的假话!“
小云急切地插嘴说,
这时,室外的疾风正把门窗拍打……。
“不,你不要以为他有什么矫饰,
我们的爱情也曾开满了鲜花,
他的持久而炽烈的热情,
简直把我的整个身心熔化。
“延安的三个月的生活,
我们过得充实而且快乐,
延河边上每个迷人的夜晚,
都有我们俩的狂吻和高歌。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争吵,
他对我总是那么温存又柔和,
只在离开延安的前几天,
才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波。
“组织上把我们分配到前线,
我慨然同意了,他却默默无言。
晚上,我们静静地坐在延河岸上,
望着对岸的灯火,听着流水潺潺。
他忽然问:“你不是最喜欢延安吗?‘
我说:“是呵,我真有些留恋。‘
他又问:“那么为什么要到前方呢?‘
我说:“打仗呗,我要当个女游击队员。‘
“他的眼睛斜视着我,睫毛微微翻动,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讥讽我的神情。
他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世界决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光明。
就在延安,也没有我们多少发展的余地,
但这里自由而平静,至少不会受到嘲弄;
而前方呢,那里没有知识分子的荣耀,
会冲锋陷阵的,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看,他的思想有多么离奇,
我禁不住恼怒了,我感到羞耻。
我断定他这是懦怯和动摇,
我骂他这是卑鄙的个人主义。
我说我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决定,
我表示即使他不去我也要去。……
而他呢,多奇怪呀,他一声不响,
安静地低着头,听任我的申斥。
“我想,他事后也许会同我决裂,
但是他不,第二天他就表示妥协。
他说:他一定要消除心中的阴影,
在艰巨的斗争中变成朴素和纯洁。
随后,那柔婉的爱情的申诉,
又像瀑布般地滔滔不绝。
我呢,也像平常的情形那样,
阴雨过去了,太阳的光更火烈。
“我们一起到了太行山根据地,
开头,我们的生活也很有意思。
我是分区警备连的文化教员,
他在分区政治部当宣传干事,
每次宿营我们都住得很近,
他几乎在我身旁度过每个休息的日子。
那时,敌后的形势还不十分紧张,
我们常到山沟里谈说爱情和往事。
“然而,环境毕竟要改变人的习性,
我呀,渐渐地少了女性的柔情。
我在朴质的农妇中找到了朋友,
听到农民的粗野的话也不再脸红。
我越来越不喜欢缅怀自己的过去,
倒热中于跟战士们一起议论战争。
在生活上我也变得不修边幅,
军帽压着乱发,皮带束在腰中。
“我发觉,我生活和思想上的每一变移,
都引起了他的隐隐的不安和轻视。
有一次,我说:“看我成了野姑娘了。‘
他感叹起来:“唉,我更爱从前的你!‘
可是,他对我的热情并没有减退,
反而显得比从前还要亲昵,
他甚至一天也不愿意离开我,
我跟女同志往还,他都有点妒嫉。“
“那么,他在思想上就没有变化吗?”
小云一直凝神地听着,忽然把话插。
“不,他的变化是更深刻的,
当然,他比我可要几倍地复杂。
从表面上看,他是老实多了:
在最热闹的场合里,他总是一言不发,
对于周围的同志,他是温和而有礼貌,
在组织面前,他显得十分听话。
“可是,他的内心有极大的矛盾,
这个矛盾在他的灵魂中藏得深深。
在我被批准入党的前一天,
它才爆发了,但时间也只有一瞬。
我先暗示他:“我们都会入党的,
早一些入党也不一定表示先进。‘
他的感应真是锐敏极了,
眼睛大睁着,额头上皱起深纹。
“可是他忽地又平静下来,
冷冷地说:“这事一点也不奇怪,
人和事总会依照固有的规律发展着,
只不过有时候未免发展得太快。‘
我说:“那么,你也积极争取吧,
在这条道路上我们不妨来个比赛。‘
他鄙薄地笑一笑,捶了捶头:
‘我长的是一颗永远落后的脑袋!’
“这奇怪的话真叫我好气,
但我当时还极力控制我自己。
我想,大概又伤了他男性的自尊了,
我说:“这是政治问题,可不是儿戏。‘
他忽然发狂似地大笑起来:
‘对,对,我的错误就在这里。
我本来是一匹沙漠上的马,
偏偏想到海洋的波浪上驰驱。‘
“老实说,他的话当时我并不完全懂,
但我讨厌他那种奇怪的表情。
我激动了:“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
想想你到底为人民立了什么功!‘
他反而显得心平气和了,
闪一闪他那锐利的大眼睛:
‘第一,那要首先给我立功的条件,
第二,也要看我自己高兴不高兴。‘
“这段话激起了我绝大的气恼,
我毫无顾忌地尖声喊叫:
‘多卑鄙,你说的是人话吗?
多亏老百姓的小米把你喂饱!‘
我这声音惊动了周围的同志,
他们好意地来调解我们的争吵。
他呢,趁这机会悄悄地走开啦,
第二天托人给我送来一张便条。
“便条上写着:”热烈地庆祝你,
光荣的共产党的好儿女。
你也是我的生命的寄托之所,
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请你耐心地等待等待吧,
慢慢地,我也许还能缩短与你的距离。
亲爱的,我已经成了暴风雨中的小草,
不要再给我过多过大的刺激!……‘
“不仅出于爱,而且出于怜悯,
我立即到他的住所把他探问。
他一看到我的温和的面色,
泪水就滴滴地落在那油黑的衣襟。
哎,他那深蕴着苦痛的姿态,
又触动了我的女性的柔痴的心。
从此,我们算是重新和好了,
纵然,我们中间又添了一道裂痕。“
“嗐,女人的心真是胶做的,
爱上了一个人就不肯舍弃。“
小云自言自语地叹息起来,
仿佛又沉入她自己的回忆里。
此刻,外面的骚音停息了,
桌上,马蹄表的时针指向十二时。
星星纷纷沉没在黑色的天幕中,
月光像雪一样铺满了大地。
“那时候,还根本谈不上舍弃,
我连想也没想过跟他分离。
当我听到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我确也痛苦过而且感到惊奇。
可是,我决不从坏处着想,
确信什么事情都有美满的结局,
而且在那沸腾的战斗生活中,
爱情在我身上越来越降低了位置。
“我的主要弱点是幼稚又愚昧,
不理解复杂的人生和社会。
小云,你和那时的我一样单纯,
这平凡的故事很值得你回味。
好吧,我略去其中的详细情节,
只交代故事的不平凡的结尾。
哎,我从来不大愿意谈起这事,
并不是因为眷恋,而是由于愧悔。
“春天,山沟里的小河解冻了,
流水像婴孩,发出儿歌似的声响,
战地中有时候也安静异常,
连山上的石头都仿佛在沉思默想。
这时节,鸡毛信忽然传来消息,
说敌人发动了春季‘大扫荡’,
于是,整个根据地都动了起来,
小河的流水也显得格外繁忙。
“这次的扫荡可不比从前,
敌人的兵力至少有一个师团,
五个箭头指向我们的腹地,
分进合击要把我军的主力围歼。
战斗在一个阴天的拂晓打响了,
炮火把每个山头都震动得发颤。
春天的田地上不见人影,
敌人侵占的村落里冒起了浓烟。
“我们的司令部安排好了对策,
部队的行动真是神出鬼没。
白天,我们隐伏在严密的山林里,
谈笑、睡眠,等待天黑日头落;
黑夜,我们奔走在险峻的山道上,
一会向北进,一会又向南折。
战斗的意志如同滚滚的长江,
我们行走的路线却像九曲黄河。
“三天、五天、七天、九天过去了,
战士心中充满了渴望战斗的焦躁。
当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的哭声
荡起山谷的回音在我们耳边缭绕,
当踯躅地走在山路上的老人
由于惊恐和疲惫在我们面前跌倒,
我们总是痛苦地看看肩上的枪,
比枪还重的心哪,发狂似地暴跳!……
“第十天早上,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机枪的哒哒声由模糊而逐渐响得清晰。
我们知道,战斗的日子到来了,
但我们分明已处于被包围的境地。
中午,通讯员传来上级的命令:
叫我们连队开上高山准备迎击!
战士们的眼睛闪着怒火,
一阵急步,像猛虎一样奔上山去。
“呵,我几乎忘记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在山脚下,我远远望见了他的踪影,
他站在队伍旁边,向我频频招手,
我可来不及招呼他,一直奔向山峰。
爬到山腰,我不自主地回头望了一望……。
嗐,敏感的指导员发现了这个场景,
他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下去!跟你的爱人一起行动!’
“我感到,我受了难堪的侮辱,
我装作没听见,急速地迈着大步。
这时,炮弹像冰雹般地在前面落下,
烟尘像一道长堤挡住我的去路。
而机关枪弹带着尖厉的嘘声
越过我们的山头,跌进山谷。
呵,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吓傻了,
我坐在山坡上,眼前一片昏糊。
“当我清醒了一些的时候,
我们的连队早已登上山头。
我忽然想到,他要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然而他已跟着他们的队伍走进山沟。
我又想叫指导员来帮助帮助我,
可是我,一个女人,难道就该落后?
一种战士的自觉又唤回我的勇气,
我奔上去,加入了战斗。……
“太阳不断向西沉,战斗越来越激烈,
敌人显然想在天黑前把我们歼灭。
我们外围的阵地一个个沦陷了,
密集的炮火向我们这座山上倾泻,
日本兵的野性的喊声,
如狼群嚎叫一直没有停歇。
当敌人发起第五次冲锋的时候,
天快黑了,山那边出现了一轮新月。
“而敌人的进攻还没有衰退的征候,
我们手中却只剩下一个高山头。
我们所有部队都被压缩到这里,
摆开阵势,要在这里坚守。
当一阵最激烈的冲锋被打下去,
敌军的阵地上发出一阵狂吼,
据说,这是一种‘胜利’的欢呼,
表示一群生命因天黑而得救。
“战斗后的山上是一幅奇异的图画,
血与仇恨、呻吟和笑语一起掺杂。
这里是黑影憧憧有人宣布开会,
那里有护士把伤兵的伤口包扎。
有人伏在草丛中沉沉入睡,
有人乘着月光把武器拭擦。
我自己呢,有我自己的沉重的心情,
急不可待地要在人堆中找到他……。
“我不能没有焦心的悬念,
悬念着我所爱的人的生命安全。
我找到政治部的队伍,
人们说:他刚刚走到队伍的外边。
我沿着他们指的方向找去,
呵,一个黑影在那里微微抖战,
往前看,是一道深深的山谷,
就是他,站在那悬崖的边缘。
“我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你这人多么地古怪!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呢?
我想:你也许真地出了什么意外……。‘
他那锐利的眼睛朝我闪了一下,
呵,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紧张而苍白!
可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低下头,望着深深的山谷发呆。
“我想,他一定因为我的冷淡而生气,
我应当婉转地向他作一番解释。
我说:“这我一回真的参加战斗了,
因为我是连队里的成员,义不容辞。
其实打仗有什么!当我要发射第一粒子弹,
我那拉枪栓的手实在有些战栗,
但当我第二次对准敌人扳动扳机,
我只感到,我不过在执行着战士的天职。‘
“他突然说:”我只对一件事发生兴趣,
就是,你为什么还不快些把我忘记?‘
我大大吃惊了:“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对你的爱难道有什么虚情假意?‘
他说:“我相信,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丢掉我,
但那是因为旧日的记忆还没有消蚀。‘
我赌气地说:“你有意见就照直说吧,
我一定听,不要这样弯弯曲曲!‘
“他说:”好吧,时间快到了,话也不多。
可惜,我从来还没跟你好好谈过。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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