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有人,良兮心尖一颤,她仿佛感受到那种规律的呼吸,那人应该是睡着了。如果床榻上躺着辰矣,好在他是寻到一户好人家,才能疗养伤势,她本来异常的担忧,见着眼前的,这才安点心下来。
她估摸着床的大小,才想着那人在床上的位置,轻轻地拈起一角被子,悄悄地往里面探去。
或许不是辰矣,而一旦被发现了岂不是要闹笑话么?究竟是连女子的颜面都保不住了。
但良兮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腔热血上涌,几乎都压过上脑。她无法呼吸,更无法做任何思考,好在这样便无所顾忌。良兮随手一挑,被角就掀开了,黑蒙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似乎确实能见到一个人形的轮廓。
心仿佛跳到嗓子眼了。
“辰矣。”她默念一声,努力回想着她和辰矣的过去种种,仿佛这样,床上的就真的是辰矣,她就不会失望。
此时她的心情,就如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中了伍佰万大奖。尽管内心中在不断提醒着要谨慎,要低调,要沉住气,但就要压抑不住的情感真的要跳出来了。
手继续颤抖着,往里面伸。
密封的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刮进来一阵风,良兮哆嗦了一下。
正此时,前方黑暗中一个铮的声音响起,就像是古筝上一条弦被触动,发生低沉婉转的美妙旋律,但只一个音便没了,突然,暗夜中良兮感到头皮一紧,紧张的气氛带动了良兮悬挂着的心,探入的手一滞,原是一只手,冷冷冰冰,已经握在她的手腕上。
恐惧顿时滋生开来。
随着阴冷的寒气,弥漫在屋子里,渐渐散开。
“咯咯——”良兮的嘴唇和牙齿居然抖的厉害。
“你不是大婶,你是谁?”他一说话,骤然如严寒的风,吹在良兮身前。
只是一瞬,良兮顿时便如矮了一截,缩着脑袋,耷拉在胸前,闷闷不乐地道:“我也是被大婶收留的,正要寻个地休息。”
这不是辰矣的声音。那个声音和煦地如同春风,更不会那么生分。充满了戒备和忍耐和躁动。
良兮大失所望。紧紧箍着她手腕的,也如赤铁锻造的手铐,阴森森的,一点都不如辰矣握着她的,能够传给她温暖。
她果然找错了人,丢了脸面不要紧,关键是,她忽然觉得太累了,或许辰矣真的消失了,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遥远的,跟她相隔。
良兮早有所心里准备,但却并未做任何打算,所以当那人半扬起身子,冲她冰冷地道:“既然如此,就好生呆着。”良兮愣愣地,竟也不管门外还在张望等待结果的白杨和妇人,也真的坐到一边,悄无声息的,以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她这便开始另作打算了。
冰山男,暂且这么称呼床上的男子,似乎在黑暗中扭头看过她,见她也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动作,这才放下戒备,一盖被子,继续蒙头大睡。
如此过了不知道多久。
屋子中的寒气似乎仍在增加,似乎连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盖着两床破旧棉被的冰山男也都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冷得睡不着。
良兮依旧是一动不动,她保持了那个姿势,好似铁铸的一样。
终于,冰山男先忍不住了。
“你不冷吗?”言外之意,是想让靠在桌角的良兮顺手往火炉子里添点柴。
这在良兮听来,只是以为冰山男开始认真严肃地意识到良兮果然是在此借宿的,并且冰山男好歹也是个男子,或许是看她冷得缩到桌子下面,于心不忍。于是良兮并无多大反应地笑道:“不冷。”
这却让冰山男起了身,没有好气地走至桌角,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轻轻一脚踹到良兮手臂。
“啊——”
没有任何装饰的一声尖叫。
冰山男本来窃喜地神情忽然一变,睁大眼睛想往桌子下面看,但进行到一半,他又自顾自摇摇头,做了一些否认。
良兮顿时愤怒了,她赶忙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躲在桌子下面去了,头一直,就撞上了,发出一记狼嚎般的呐喊:“天杀的!”
这一叫,她没有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改变的声音,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冰山男耳边,和远远的,一个脑海中的声音竟然能够完全重合!
冰山男握着柴禾的手一滞。
良兮的尖叫声显然是被门外苦苦守候的白杨听见了。门被吃地一声猛力拉开。银色狐裘下,白杨的下巴变得更加尖细,良兮的瞳孔猛缩,在黑暗中呆了那么久,来不及适应门口带进来的强烈光线,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发出猫一般的尖细声音:“白杨!”
她仿佛终于打心底里承认她已经再也找不到辰矣了,忽然门开了,昂然挺立在光线下的白杨,带着一脸关切忧心的神情被她一览无遗,内心仿佛有什么被打破,有仿佛有什么在悄然滋生。她叫唤了白杨,却是带着一种浓浓的依恋,这么多日子以来对白杨的依靠,全数涌上来,淹没胸口,她的理智已经被绝望吞噬了,她的希望忽然被白杨照亮了。
他一如银身铠甲的天神,忽然闯进来。
“良兮!”
白杨一上前,伸手圈抱住她。感受到她冰凉的手和身体,他眉峰一蹙,饱含心疼和怜爱。
“我们走,他不是,辰矣。”
良兮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说完了这一句,白杨愣愣看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变,充满戏谑地道:“早就叫你不要放那么多心思进去了。他不是也好,反正我会陪你,等你找到为止。”
其实白杨想说的是,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白杨抱起她,一点点朝门外走去,他们竟谁也不曾注意到,方才良兮说到“辰矣”的时候,背对着门口的冰山男,不可抑制地,浑身一颤,他手中的柴,也整根掉入到火炉子里,噼里啪啦的,忽然大火汹涌起,“呲呲”地吞吐着火舌。
冰山男却忽然觉得很冷很冷,比刚才更甚,缓缓蹲下身子,在方才良兮蜷缩过的角落里,抱紧了双臂。未关紧的门口咔地一开一关,被寒烈的大风吹着,那门只是因为一面支点,不然早就被大风卷到哪里去了。一点点光线,洒在冰山男的脸上,若隐若现的线条和弧度,不难看出,他有一张极好看的脸。
倘若良兮或是白杨还在,能够早些时候能够回一下头,他们一定能看得清楚,他们苦苦要找的人,竟然就是这个全身散发着冰寒气息的冰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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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兮对妇人道:“打扰了大婶,真是过意不去,等我回去定要赔偿些东西表达歉意。”
白杨:“这事我会叫人做的,你能拿出什么道歉!”
良兮嘴角犯抽,额前青筋暴起,虽然白杨是对的,但是她一下跳离白杨的怀抱,两三步登上马车,其间,还顺便地摸一下卓延新长出来还未来得及剃去的胡须渣子:“嘿嘿,不好意思,让你都没时间整理个人形象,下回我良兮一定给你全新包装一下,保管那个谁谁……嫁给你!”
卓延笑了笑:“是。”
但听得后面准备上马车的白杨嗯哼的一声,卓延立马变了一张脸,严肃地道:“不用劳烦夫人。”
良兮玩笑道:“跟我就不用那么客气了,宣裴才是你白夫人!”
卓延的脸顿时充满诧异。
良兮想着又换了一种说法,偏着脑袋道:“对了,她是皇后。”
白杨纠正她偏着的头,脱下外面的那件银色狐裘,没好气而又纵容般地道:“她不是皇后,你昏睡了一年,都不知道我还未登基,就给了宣裴一纸休书。我心底是有一个皇后的人选,只是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良兮又偏过头去,直直地望着一窗雪景,感觉甚美的样子。这次白杨动了动手指,没有去纠正。过了很久,良兮仍旧没有转过来,后耳根居然有可疑的红晕。
“你这样会得偏头风再加雪盲症。”
良兮瞪大眼睛,终于正视白杨:“乱讲,你知道什么是偏头风吗?”
白杨一脸正经,半躺在宽敞的马车上,两手支在脑后,缓缓跟她解释:“你偏头吹风这样有碍大脑发展吧?所以就会得偏头风。再加上一直目不斜视地看雪景,就会眼瞎……”
“够了。胡讲!”事实上,良兮对医学一点概念都没有,虽然吼了白杨一声,但依旧是听得心有余悸。竟然真的收敛了很多。
“你昏睡了一年……”
车窗下,辰矣走了出来,面无表情,似乎常年没有阳光照射,脸色苍白。空气中回荡着白杨那句话,他紧紧揪住了额前的发。
他身上是一件扑通的农家衣裳。
但配上他冰冷的气质,竟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能比拟的贵气。
他脸上一股忧虑,两眼无神,怔怔然地望着开满了银花的松树,那束银花。
久久在他耳畔的竟是方才良兮和白杨以及卓延之间的对话,他无一错过,全数都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一年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他醒了,却失去了以往傲人的武功。
第一眼睁开,目之所及,也是这样的雪景。他觉得很冷,但他却动不了。他重新静心躺在雪里,闭目思索很久,想起很多幼时在皇宫所发生的事情,想到他从小信赖的陈叔竟然从来都只是九王爷的人,想到他隔着黄色的帷幔喊“良兮,危险,快躲开”,喊得声嘶力竭却发现她手上的霹雳弹真的是朝自己这里扔过来……
多么可怕!
但这似乎并不是让他感到这么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的根本。
辰矣感到雪融化在他脖颈间,有点凉,更多的是冷,他转了转头,想这样会好过一点。这里是荒郊野外,没有人迹,他也不想多花力气去期盼有人会来,或者是张望来人。他没有那个力气。
他再次闭了闭眼睛,努力回想着,这才想起昏过去的一切。
辰矣一直不喜欢他的父皇,从小就极不喜欢。
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是皇子,因为父皇根本不当他是皇子。对他冷言冷语,没有慈祥的父爱给予。相比之下,他的父皇更喜欢和金银珠宝美人们呆在一起。
从小到大,辰矣一直这么过着,宫里面都是敬畏他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只知道跟着陈叔。而且他以为这便是全部的不幸了。他的父皇,或许还是爱他的,因为毕竟是生父,哪一个会对自己的儿子没有感情?
但辰矣又错了。
直到这次遇难,衬衣方才知道真正的真相,和父皇年老却一直迟迟不肯退位的原因。原来他并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只是他偶发善心,在一次出宫的时候抱回宫养罢了。
他早知道九王爷预谋造反。他特地出宫找到辰矣,要辰矣继续当他的傀儡,为的是多一些年月治理国家,在外人看起来这似乎是他很宝贝辰矣,其实不然,当队伍遇到埋伏,前有饿虎后有饥狼,他选择让辰矣坐到龙辇上,竟妄想这样抽身逃脱。
辰矣不肯,皇帝就命人挑去他的手脚经脉,叫他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辰矣扑通一下跪坐在雪地丛中,不知道何时开始下起了雪,一瓣瓣雪花像是老天派来安慰他的。
辰矣低头查看,手脚曾多处被炸伤,皮肤上的肉翻开绽开,如今好似有一些愈合了,但伤疤还未褪掉,也许是褪不掉了。一直留着,就像是他和良兮曾经相遇过一场的印记。
他以为良兮不会来找他的,即便要找,那也不一定会认得,他完全变了个模子,他身上温暖如春,一直想温暖良兮的气息好像也已经随着武功一起被废掉了。
在雪地里差点被掩埋,经历了十天十夜,第十一天,他终于能稍微动点了。
这之间,头三天,他一直想着良兮会回来找他的,但一直没有等到,慢慢的,中间四天他就开始想良兮已经开始忘记他了,再后来,最后的三天,他终于失望至极,他开始痛骂老天爷,丝毫没有过往那种宽容忍让。
他的温文尔雅他的风度翩翩被皇帝给挑断了,被皑皑白雪给掩埋了,被耐心给磨灭了。
人在悲伤绝望的时候,最容易回忆。
十天的回忆,他觉得他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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