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绿媚,这是你的高贵的教师,这是你父亲的光荣。你要崇敬他像崇敬那应该崇敬的人一样——我的白灵斯,这就是我的独女鸠绿媚,我将她交付给你,愿你授尽她一切人世应该知道的知识。”
鸠绿媚决料不到他的教师白灵斯是这样一个年青的俊美的少年。一见了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一切对于读书的畏缩都立刻消散了,白灵斯也没有料到他的弟子鸠绿媚是这样的美丽,这使他对于未来的生活鼓起了无限的兴趣。
便是因了这一点奇妙的感觉,这两人的心中彼此立刻都感到了意外的安慰。
鸠绿媚觉得这正好像是她每晚梦中所见的拥抱她的那个少年。白灵斯也觉得他的女弟子的脸貌极熟,但是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样以后,白灵斯便安静地住在鸠根的府邸中教着他美丽的女弟子鸠绿媚。他们时常讲出这样的话:
“白灵斯先生,我觉得在好久之前我就受过了你春风的吹拂。”
“鸠绿媚,是的,我觉得我家里灌溉许多年的那株玫瑰就是你。”
“我愿你能永远的用你的手灌溉我。”
“我愿我能永远有这样的幸福。”
四
这确是不可解的事,春野自那天晚上无意握着那个骷髅睡着了之后,夜里便做出了这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已不是春野,已被人叫作白灵斯,梦见白灵斯亲对着他的女弟子鸠绿媚。
“这太荒唐了,这是我自己幻想得过度了的结果。”春野醒来想起了夜间的梦,望着手中友人送来的这个骷髅,自己禁不住微笑着这么说。但是他虽这样的解说,到了晚上,他又不自止的将这个骷髅带上床去,他要试验会不会再梦见。
出人意外,这天晚上他又梦见白灵斯在继续教他的女弟子鸠绿媚。醒来后,鸠绿媚娇艳的容貌还分明在他眼前。
“人的脑筋有时是很乖的东西,你将什么想得愈久,你在夜间便也愈会梦见这个。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我想今晚决不会再梦见了。”
但是这天晚上试验的结果,他还是梦见了他的鸠绿媚,并且梦见鸠绿媚还诧问他这几日为何这样的神色不定。
“这真有一点古怪了。我难道真是白灵斯的后身么?”
春野君虽不至相信鬼神的谬谈,但他是小说家,现实与理想在他的眼中是交混惯了的。他经了几次肯定的结果以后,他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点宿缘。
自此以后,他便夜夜握着这个骷髅做他的白灵斯的梦。他梦见一天一天,白灵斯与鸠绿媚的感情愈好了起来。他将这一切的消息都秘着不使一个朋友知道。白天将这个骷髅放在自己的面前,夜间便握在手中一直到天亮。他有时竟忘记了自己是春野,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成了白灵斯。朋友们只知道他的台上添了一个旁人送来的骷髅,没有一个知道他在梦中会遇到这样的事。
但是假若这一夜未曾将骷髅带上床去,这一夜便不会做梦;第二夜再握着的时候,他便梦见鸠绿媚问他昨日为何缺席。这样一来,他从来不肯忘记临睡时握着这个骷髅。
两月以来,他很甜蜜的这样秘密的在他心中度着这样二重的生活。白日是春野,夜间是鸠绿媚的教师白灵斯。
两月以来,他梦见白灵斯对于鸠绿媚已由师生关系成了情人,两人秘密的度着甜蜜的生活。他梦见白灵斯因为是异邦人和地位的关系,不敢立时就向鸠根求婚;他梦见鸠根不知道他们的内幕,已匆匆的将鸠绿媚许给了汉牛主爵的长子汉拉芬;他梦见鸠绿媚的婚期定了,鸠绿媚整日的向他哀哭;最近,便更梦见他的鸠绿媚不日就要出嫁,就要做汉拉芬的妻子……
“野,你近日的精神怎这样的颓丧?”春野的情人小霞见着他近日突然这样的沉默,便这样询问。
“没有什么,大约是工作太勤了,我们出去走走罢。”
他秘密的瞒着一切的人,像失恋者一样,对于这梦中转瞬就要失去的鸠绿媚感到了沉剧的悲哀。
五
他被救火车的声音惊醒了以后,他的眼中还饱浸着眼,一切都活现在他的眼前。
“啊啊,鸠绿媚,我辜负了你的爱了!”他将枕旁的时表在暗中模糊的望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不敢怠慢的又紧握着这个骷髅翻身渐渐的睡去。
鸠根府中欢迎新郎的音乐已经传到了楼上,众人嘈杂的喧声和脚步声也隐隐可以听见。
“白灵斯,你听,你听,我恨你!我恨你!”
“没有什么,塞上你的耳朵,我们在一起,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你听,你听,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恨你,我愿意死!”
门前大理石阶上果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走近门前。
“鸠绿媚,我的小鹿,请快点开门,快点穿衣,你的汉拉芬已经来了。请快点,不要害羞,你的幸福已为你等候许久了。”
这是鸠根和善的声音。
“白灵斯,你听,你听,他们来了!我爱你,我愿意死,我死都不去!我……”
“什么?什么?……快快……”门前响起了重急的捶门声。
“白灵斯!白灵斯!我爱你!救我,救我!我愿意死!他们来了,我死都不愿去……快!拔出你的剑,他们已……”
“鸠绿媚,不要怕!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死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在鸠根冲开了门未抢进之先,白灵斯抱起了鸠绿媚,从那七十五尺高的窗上,突然纵身向下……
咚然一声,春野觉得浑身震痛。睁开眼来,自己已经从床上和被跌在地下。
扭起电灯,他发现那个骷髅在落下来时,碰在铁床的柱脚上碎了。
“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的梦都完了。”他爬起来这样颓然的说。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日,于听车楼
昙华庵的春风
作者:叶灵凤
一
自黄鹤楼头沿江东下,在扬子江的航线将完时,有一处商埠因江心有座小山和岸边矗立着一支巍峨的宝塔,常会引起旅客们特别注意的,便是C地了。C地距繁华冠全国的S埠只有一夜的路程,地势一面临江,三面环山。亘亘的青山,一眼望去几十里起伏不绝,实是江南惟一的大观,昙华庵便建在这东郊一座小山的腰部,庵左一带修竹,后面漫漫的尽是松林。鹅黄色的短墙,掩映苍松翠竹之间。在这风光明媚的三月天气,游春的士女,只要一出东门,远远地便可望见了。
这一天清晓,昙华庵的老尼慧净一早起来看看阶下的鸟粪也没有除,堂前案上的香灰依然,油灯也没有点,知道徒弟月谛今天又偷懒没有起来了,便急忙转到堂后小房中去喊。月谛近来真古怪,做功课时常是瞌睡,早上也偷懒不起来,下午总是倚了后门望着山下呆想,一点没有以前那样勤快了。
昙华庵的房屋很少,走进庵门是一座生了四株梧桐的大庭院,正面三间平房,左边是老尼的方丈,中部是佛堂,右边是预备施主们做斋的客室。佛堂屏门后面,有两间小房,一间是租给了一个在山下布厂里织布的女工,一间就是月谛的卧室。从月谛卧室床后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后面短垣围绕了一座菜圃,角上有一间茅屋,是庵里雇来的菜佣陈四住的。老尼走进了月谛的卧室,将一顶旧蓝花布的帐门掀开,见月谛正两手蒙住头,背朝里面睡着,便用力将她摇了几摇,月谛才悠悠地惊醒,翻过脸来见是师父,吓得连忙坐起,面色羞得绯红,老尼带了似嗔似劝的声气责道:
“出家人要六根清净,一点不受外缘的影响;寒冬酷热固然要不辞劳瘁,像这样三春花暖的天气,更应格外破晓就起来做功课,怎可这般贪恋床席!”
“师父,弟子一时大意以致起迟,下次再不敢了。”
月谛的心在乱跳,一面站起一面这样自咎了一句。老尼见她已起来,也就无言;掐着念珠慢慢踱回堂前去了。
老尼走后,月谛失了魂似的靠在墙上发怔,适才梦中的事情她记起来了——
——奉师父的命下山到城里去募月米,因在街上看张公馆娶亲的喜轿耗时太多了,出城时天已傍晚,在快走近山脚时,对面路上来了几个恶少,她看见他们远远地指着她交头接耳,知道已是不怀好意,吓得低头走在一旁,哪知他们竟紧逼了上来。有的说她这样迟才回来,定是在城里什么庙中去会和尚;有的说尼庵的佛龛下总会藏着男人,他上次亲眼看见;有的更问她在这样猫叫石跳的春天,晚上可想……她吓得红了脸不敢开口,急从旁边跑去,哪知他们竟追上来,当中有一个竟赶上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幸亏这时路上又有人走来,他们才撒手任她跑了。她不敢再从大路回去,急忙沿着田埂想转上山坡,哪知才走了几步,在一座高坟后面,突然看见一只小脚,两个人正在……
她想到这里,两颊羞得绯红,昨天晚上因听见两只野猫在瓦上追逐的鸣声和窗外那吹进的一阵花香所引起她的那苦闷,又来缠绕着她。她不敢再多想,怕迟了要遭师父见责,只得懒懒地走了出去。寂静的小庵里,春神也似乎并不吝啬她的踪迹不肯光临。庭前草色油然,梧桐树也抽了嫩绿的新芽。月谛扫过了地,便抱了观音案前的花瓶,到后园去汲水折花。小园里给朝阳照了一早晨的自地上所蒸发出来的土气,和着花香,在她一启门时,嗅着了便有点蒙醉。她从井里汲了养花的水,又折了两枝初开的碧桃,便在畦旁看菜花上嗡嗡的蜂蝶。站久了,太阳的热力贯彻了她的全身。她看看茅屋上吹起袅袅的炊烟,觉得自己也像有点飘渺无主起来。她感觉自己有点虚空,需要一种紧迫的压力,她便将怀里的花瓶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炎热的面部受了这腻滑寒冷的熨帖,才微微觉到一种快感。
二
这一天一个早上,她比以前更觉软绵无力,像遗失了什么紧要的东西似的,只觉自己脑中紊然,无力做主的心跳得格外厉害。翻开了净土法门,她偷眼看看师父不在旁边,竟将击木鱼的小捶也举起靠在两颊上用力地摩擦。
月谛的来历,据山下人说是一个少女的私生。一降下地时,她那不知名的生母大约不忍将她置死,便偷偷地将她抛在路侧,恰好这昙华庵的老尼走过山下时,闻着啼声看见了,到底出家人心软,不忍闭目不睹,便将她抱起寄养在山下一家农夫家里,一直到七岁时,才将她领上山来。这段故事,大概山下的人都知道,幸亏慧净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不然,还要惹起他人的一些闲言哩!月谛上了山后,老尼只使她做些杂事,或伴着化缘;一直到十三岁那年,才教她诵经,现在已经十六岁了。私生儿大约因了父母当时猛烈的热情的遗传,常常多是早熟早慧,月谛当然也逃不了天然的势力。她十四五岁时下山看见许多妇女抱了婴孩或是同着男人谈笑,对于自己这样清冷的生涯早已起了疑问,但是孤寂的庵中,每日除了老尼脱脱的木鱼声外,什么新见闻也听受不到,老尼除了诵经之外,固不教她什么,她自然也不敢多问。所以她每日只是谜一样的过去,一直到去岁那布厂里的女工金娘迁了来时,她才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世事和人事。金娘本是偕着丈夫住在山下,一同在布厂里做工,去岁因丈夫死了,嫌一人独居在山下房租太贵,才找到了昙华庵里来。老尼因为贪图一块大洋一月的额外收入,且房子空着也是无用,所以就允许了她。金娘迁来了后,月谛起先因为没有同陌生人居惯,所以对她很冷淡,后来渐渐觉得金娘的言语举动都比老尼可亲,也就同她亲热起来。无事时总是偷到她房里去闲谈,金娘也不时和她谈起一些她所未知的事。
一天晚上金娘在房里吃晚饭,月谛跑了进来,金娘指着桌上的一枚红蛋带着戏弄的口气向月谛道:
“月姑娘,这个蛋请你吃了罢。”
月谛摇了摇头坐下。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道:
“蛋染红了还可吃么?”
“蛋染红了怎不可吃?”金娘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染红呢?”
“生了儿子自然要染红蛋!”
“怎么会生……”月谛带了一种疑惑的神气追问。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当真出家人连这些事也不晓得!”金娘斜了头笑得两只小眼都闭起来了。
“哪个是出家人!又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会懂得?师父是怪可怕的。好金娘,请你告诉了我罢!”
月谛将声音放低了,带了一种央求的神气,扯住金娘的袖管。
人的希望不能达到时,仅在口头讲出,也同样可以得到一种快感。可恶的金娘,大约因独居久了种种方面自感到不满,现在经了月谛这样的央求,乐得借此发泄自己的闷塞,便完完本本将月谛心中所带着问号的事情——向她解剖,并且还连带告诉了许多别样的话儿。自从这一晚后,月谛如同破茧出来的飞蛾般,做醒了一场大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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