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如飞汗如雨下,连连叩首道:“如飞不敢。”
“东楼,你不必如此。梁先生对我严家忠心耿耿,做事尽心尽力。这一番他把奏折送来,其间必然也经历了无数艰难,你又何必苛责?鸿儿他这一趟南下,不就是为了保住徐海的命,免得赵文华作难,顺带也保我严府的颜面?虽说为送这个奏折,把梁先生派到京师,难免孟浪,但这一番心总是不坏的。”
严嵩倒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出头来化解。相比自个满头大汗的儿子,老严嵩却是颇有些心静自然凉的架势。他的便宜干儿子鄢懋卿,正在为他捏着肩膀,仿佛是个贴身仆人一般伺候着。这鄢懋卿升为风宪台垣官后,就把眼睛盯在了巡盐御史上。要知道,巡按盐务就是去找盐商的麻烦,而盐商的富庶是连傻子都知道的事,要想不被找麻烦找的太狠,当然只有把黄的白的多多奉上。这个差事在鄢懋卿看来,简直就是个金库,因此最近讨好严嵩也是格外卖力,希望干爹开恩,赏了这个差事。
严世蕃看严嵩出头说话,自不敢和老爹顶嘴。他心里有他的算盘,却也实在不怎么方便和老爹明说自个准备把干兄弟赵文华当弃子。因此他只得道:“梁先生jing明强干我是知道的,这一番的辛苦我也知道。只是,就算真要给赵文华遮丑,把徐海从监狱里弄出来,或者寻个机会放回海上,或者干脆让胡宗宪自家的人大闹一通,趁乱带走,就也罢了。如今,鸿儿竟然上奏,给徐海讨赦!连胡梅林身为督宪之尊,也不敢公然言此事,他却来冒哪门子的风头!要让朝中那帮言官得知,单只一个私收贿赂,勾结倭寇的名儿,便甚是难缠!还有这开海,能是随便说得的么?”
严嵩摇头道:“东楼,为父一向说你的才智远超于我,可是在这件事上,你却想的不怎么明白。当初文华那事做的,确实不怎么妥当,如今徐海被拿,这便怎么也瞒不住,可谓是进退两难。可是,如果徐海被斩首,惹的倭寇荼毒东南,则天子震怒,固然文华要入狱论罪;就算把徐海的命保住,他终究是倭寇之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朝中各党,多半也要紧咬不放,拿来做文章。倒是鸿儿如今这事,干脆堂堂正正上个奏折,向天子求赦。若得赦免,则不仅是徐海得了招安身份,免去倭寇入侵东南,文华获罪,连累我严家之虞,而且此事大功乃鸿儿做就,招安乃天子特命,谁敢再言勾结倭寇四字,便是与天家作对,这样一来,主动权尽在我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直达天听
() 严世蕃听严嵩这般说,却也不敢公然反驳。只是口中道:“赵文华近来行事无状,恐已令天家不悦。再者,鸿儿为此事在东南与林养谦、李文藻这般冲突,我恐无论徐海是死是活,这事儿终瞒不过天家。再要为赵文华一人,就让鸿儿上这份奏折,实则使严府在朝廷上冒险,孩儿颇以为有些不值。”
原来赵文华最近刚刚惹出了一桩子大麻烦。他奉旨督修正阳门,按说这种包工头加大的差事,属于是闭着眼也能拿到钱的肥差。问题就是赵文华只顾着闭眼,忘了睁眼,只顾拿钱,忘了干活,居然活生生把个正阳门给修塌了。嘉靖皇帝虽然忙于修仙,他可不是白痴。看在严阁老面子上,让你姓赵的捞些油水,你也该给万岁爷适可而止点。现在皇帝让你拿钱修缮,你真能把门修塌了,这皇上能高兴么?再搭上这次的事,不管徐海是死是活,李文藻的折子一上,皇帝多半便能知道谎报战功的事,估计赵文华真是难以翻身了。
严嵩却笑道:“文华好歹是老夫义子,岂能不管不顾?再说,正因为此事隐瞒不住,鸿儿主动上奏求封,才是一步好棋。只要不真被倭寇打破了城池,就一切还有可为,如今这份奏折副本既然到了咱们手上,便想个法子成全他,其他的事,等他回来再说。至于文华那边,有老夫在,也不会让他吃大亏,最多落个革职,外加永不叙用就是。”
大明朝的文官被革职,其实也不是什么太特殊的事,几起几落的官大有人在,文官革职后,找个比他品级高外加靠谱的官员,找个机会再保举起复也就是了,反正三穷三富不到老。所谓的永不叙用,这个永字其实涵义也并不明显。可能是到死为止,也可能是几年,甚至一年,全凭万岁爷后来的心情罢了。
鄢懋卿在一旁也帮腔道:“义父所说甚是。若当真被倭寇攻破了州县,大肆屠杀一番,怕是天家脸面上交代不下去,到时候陛下震怒,不但赵元质当真要不怎么好办,就连义父的威名也要受连累。咱们终究还是先把这事压下吧。”
他嘴里说的好听,其实主要是担心,一旦倭寇闹腾大了,胡宗宪、赵文华接连倒霉,再加上东南再被倭寇祸害一番,自己这个巡盐的差事八成就要完蛋大吉。死几千几万老百姓没关系,可是自己少捞几千几万银子,那可万万使不得。因此便也来敲边鼓。
严世蕃听严嵩这样说,又见干兄弟也来差一杠子,便道:“就算要请赦免徐海,鸿儿这奏折中,却又提及开海之事。先前赵文华和胡宗宪曾联名上书开海,闹得朝中沸沸扬扬。姑且不说我严府的友盟中,便有诸多反对开海,每年送的礼仪不在少数。单只朝中清流拿着‘祖宗之法’的旗号,谁敢妄言开海,就是唇枪舌剑。我等虽不怕这帮酸人,却有何必去招惹?”
严嵩又是呵呵笑道:“东楼,开海此事,有利有弊,倒也不可一概而论。以老夫看来,赵元质和胡梅林的开海奏折上不成,而我鸿儿乃是一员福将,见事又聪明。今番借着招安徐海之机,为天家暗中点提,此事倒也未必不成。”
严世蕃却有些失了镇静。原来这严世蕃虽然聪明绝伦,然而相貌丑陋,因而对贪财、好sè、酗酒、斗气这四项,却都是出类拔萃的jing英。其中单说这贪财一项,为官俸禄、皇帝赏赐自然是大大不够的,严府自家的生意、田产是一方面,卖官敛财是另一方面,同时严世蕃与东南私商大贾相勾结,每年收取好处也不在少数。这却是严嵩都不太清楚了。
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严世蕃暗中也属于禁海一派,为这个,他与赵文华、胡宗宪其实都有点不对路。如今严鸿真要敢言开海,能不能成先不说,说不定先失了这边的一笔收入来源,严世蕃却是心痛。
然而他也不能明说原因,只道:“鸿儿虽是福将,这开海之事,岂可乱言?成与不成不论,引来朝中攻击,总归不妙。”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癞痢头儿子自家好,严嵩此刻对严鸿却是百般回护,依旧不急不慢道:“东楼,往ri你的豪气远胜为父,今ri却怎么谨慎了。开海之事,鸿儿也只是在奏折中随便这么一点,真要开办,也少不得朝廷公议。如今,先运动本府力量,支持鸿儿将那徐海保下来。老夫倒要借机试试,看朝中哪几位不知死活的,敢来捋老虎须?”
严世蕃见父亲心意已决,也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孩儿自当全力运筹,先保下那徐海就是。此事放常人不易,由我严世蕃出手,却又何难?”他一边说,一边又细细翻看了一遍奏折,笑骂道:“鸿儿这厮,越发古灵jing怪。他这份奏折,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看字体虽佳,但失之yin柔,怎么觉得像是个女人的手?这种大事也好叫女人代笔么,当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如飞,你可知这其中真相?”
梁如飞在小阁老面前,不敢撒谎,只得道:“这却是那徐海之妻王翠翘代笔。”
严世蕃听得王翠翘,脸上露出个猥琐和理解的笑容:“那倒也不奇怪了。不过,这奏折的这几处,写的却是甚好的。”说着,严世蕃的手,在奏折上轻轻划过。
永寿宫中的嘉靖天子,最近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鄢懋卿这些人,搞些小动作,贪墨钱财的事,这位天子并非不知。只是他老人家平素懒得管。千里做官只为财,不让手下的人发财,他们凭什么要做官?再加上看在严阁老份上,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只是这次,这赵文华有点玩脱了,居然把个正阳门彻底修塌,现在的烂摊子都丢给了工部右侍郎雷礼雷古和。不管谁来背烂摊子,这城门垮塌终究是个闹心事儿。这让天子心中,已经生出了无比的厌恶。甚至连修仙大业,都做的有些心不在焉了。
吐纳几次后,小太监却报陆炳求见。嘉靖皇帝赶紧请进。看到陆炳进来,嘉靖天子倒是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待陆炳落坐之后,嘉靖说道:“文孚,怎么今天想起入宫见朕了?”
陆炳道:“禀皇兄,臣弟此来,却是要禀明东南的一件事。”
嘉靖想了一想,问道:“难不成是东南那边,又出了甚么变化?那林养谦上奏要杀的倭寇徐海,不会越狱了吧?还是倭寇为了救他们头目,大举登岸?”
林养谦上奏杀徐海,这折子自然是早到了京师。嘉靖皇帝对倭寇本来是颇为厌恶的,若按他老人家的往常脾气,早就一声喝斩了。不过陆炳却以“锦衣卫调查”的名义,进言说传闻这徐海乃是主动投降的,反吃县令拿了。这一来,嘉靖万岁爷顿时觉得此事麻烦,再也懒得理睬。反正一个徐海也吃不穷你山yin县衙门,就先在牢房里养着吧。等哪天万岁爷心情好或者心情坏,再决定是杀是放。当然,就算林养谦未奉圣旨,直接一刀把徐海咔嚓了,嘉靖也不会在意的。
陆炳不慌不忙,将严鸿送来的奏折呈上道:“皇兄,此事确实与那倭寇徐海有关,不过倒不是越狱或者登陆。不瞒皇兄,臣弟听闻传言之后,特派千户严鸿前往绍兴,调查此事。这封便是严鸿在绍兴办差,所上的奏折。东南局势,徐海死活,怕都在这份奏折之内。”
嘉靖皇帝一听“严鸿”二字,露出微微笑容:“严鸿这厮,惯于弄鬼,这次却要看他说些什么。”
那正义太监老黄锦在一旁伺候,心中暗自发苦。这小激ān贼严鸿,刚没消停几天,怎么这又出来闹腾了?原本林养谦上奏杀徐海的时候,黄锦心里倒是有几分窃喜的。一来,林养谦拿了徐海,对赵文华的冒功和胡宗宪的招安,都是一个沉重打击。而徐海最后无论是杀是逃,严府势力也终究会在某一方面遭到些动摇。
后来,黄锦依靠东厂的情报,得知严鸿被陆炳派遣南下,而且一路上还和徐海之妻王翠翘同船,这当然多半是到绍兴去处理徐海事了。这让黄锦更有点幸灾乐祸。这份差事本就是个烫手山芋,说实话即使是干练名臣,也未必能处理的好,黄锦自问换了他,也无法在其中两全,更别说一个从没有任事经验的严鸿。
按严鸿在处理郑国器案件中的作风,此去江南,不管是直接把徐海砍了,还是强行冲击衙门把徐海放回来,都会对激化此事中包含的矛盾。若是严鸿大摆纨绔架子,乃至于激起民变,那就更妙了。这厮把这件事办砸了,或许在天子这就翻不了身了。
但是,今天黄锦看陆炳的表情,分明是对奏折充满信心。难不成严鸿如此了得,连这样的差事都能办的好?黄锦难免心中酸楚。
却见天子拿起奏折看了片刻,最初面有喜sè,忽然面sè一变,将奏折猛的掷在桌上,低声喝道:“好个严鸿,这般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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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一石千浪
() 黄锦的脸就跟晴雨表一样,先看着皇帝读奏章面带笑容,就跟有人拿刀子割他小**一样难受。跟着看嘉靖皇帝龙颜变sè,心头又是一喜。难不成,这次却是陆炳看走了眼,甚或要故意害了严鸿?瞅皇上的表情,多半是这份奏折里,写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惹得天家发怒。最近天家正为修塌城门的事情心情不好,赵文华半个脑袋已经搁在案板上了,如果能再借题发挥,将严鸿治罪,倒是可以打一打严家的气焰。
却见陆炳仍旧拿起奏折,二次双手递到嘉靖面前道:“陛下,这厮奏章中的深意,非陛下不能看出。”
放眼国朝上下,数万文武之中,有这份胆量的除了陆文孚以外,怕是也没有几个人了。那此刻尚名不见经传的海瑞,或许有这份胆量,但嘉靖绝不会给他说这句话的机会。眼下,陆炳这般说,嘉靖皇帝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这位异姓手足是在公开讽刺自己,或是恃宠生骄。
出于对陆炳的信任,他接过奏折,二次翻看。这一遍,脸上神情依旧有些难看。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