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这个病人却很奇特。他嘴里含着果壳,好像日本或韩国的骚乱者,遮住脸与警方对抗。他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与中世纪乞丐杂交的产物,穷汉和任自己死在害虫当中的臭烘烘的大人物往往就是这副样子,他穿着鹿皮鞋,没穿袜子,长裤污迹斑斑,衬衣已被撕烂,露出被太阳晒红的皮肤,瘦弱的身体皮包骨头。收容队是在圣路易岛河边的一张长凳上发现他的,当时他正在一群流浪汉和地下情人当中。他被带来之前曾进行反抗,警察因为他可怕的叫喊才没有扯去他的面具。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马蒂尔德·阿亚基医生),让人给他打开手铐,并向他保证说,我们将尊重他的意愿。眼下,我们要把他弄干净,给他看病,晚上对他进行观察。我迅速给他号了脉,量了血压。他向我抬起两只无神的眼睛,茫然若失,就像被香烟烧出的两个洞。我不知道明天怎样向同事们解释是怎样收他入院。这会儿,心理治疗已经结束,征得监护人的同意之后,我让他在内科作了登记。秘书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皮肤已晒成古铜色,双手戴满戒指和手镯:她坐在小窗后面,露出灿烂的微笑,显示出一副富贵的样子,让人想起另一个比这个贫穷、痛苦的世界更美的世界。这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王后,君临着一群被罚下地狱的人。在这个冰冷的背景下,她是一个仁慈的小偶像,令人耳目一新。当大家都在这儿全心全意地工作时,我却三心两意。我为此感到羞耻。我从这个年轻女人的脸上找到了好好工作的理由。但她看见我的顾客时,却嘀咕道:“你今晚的猎物有点发臭了。”这话使我有点不悦。
这个男人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让人把他一直带到房间里。我们给他检查、洗澡、更衣。一小时后,我关着门,在一个隔离室里询问他。他一脸沮丧的样子,低垂着头。我问了他好多遍为什么要遮住脸,是不是要遮住某个伤疤、某种缺陷,但什么也问不出来。
“先生,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言不发。假如您想跟我说话,请告诉护士,她会通知我,在明天早上8点钟之前,我整个晚上随叫随到。”
他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我对自己的殷勤感到后悔。他的这种装扮显得有点可怜:一个惶恐不安的面具使本来多变的面容只剩下一种表情。我忘了是什么驱使我对这个举止可笑的人产生兴趣的。我在留给白班的病历上给他编造了一种病,但愿不会有哪个吹毛求疵的医生让我作出解释。
我精疲力竭,这场失败又使我厌恶起这个职业来。我走到花园的水池边,喝一杯热乎乎的咖啡。一只失眠的麻雀前来喝水,用尖尖的嘴啄着喷泉的水柱。在这个惩罚人的小岛上,这是惟一安静的地方。夜里很热,我们好像在暖房里烘烤一样。一丝清风挤进这闷热之处,其黑色的巨翼紧紧地搂着医院,既保护您,又惩罚您。墙后是巴黎和自由。那是周五的夜晚,我听见车辆在低声轰鸣。音乐在颤抖,小伙子们在求欢,年轻的姑娘们也同样。为了能和他们在一起,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我又感到自已被那种可怕的东西所融化。三天来,它一直没离开过我。人们告诉我,疯子们一穿上化学紧身衣就再也不会大喊大叫了。但我想起了我在M医院实习的前几天,想起了那个公园,公园里到处都是在矮树林中和长凳上私通的男女。我想起了面对这种混乱所产生的恐惧:爱神与精神错乱者并行。我仿佛又看到了在S的那个孤独者,他在咬自己的手指;看到了被安定片弄得委靡不振、头朝下栽倒在地,以便了结生命的那些幽灵。我又想起了一个哲学教授过去曾向我引述的切斯特顿①的一句话:“疯子是那些除了理智什么都已失去的人。”
①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
不一会儿,我利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回到房间。我没脱衣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我面前,有一个床垫浮在游泳池边,费迪南在床垫上和一个肤色很白的女人在做爱。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袜和后跟尖尖的鞋子。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他跟我重复了几个月的下流话。那个陌生女人喊着他的名字,在他身子底下缩成一团。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孔。我两腿之间一阵热。想到我的情人在干这个婊子,我兴奋极了,一阵快感使我醒了过来。但这是一种仇恨的快感,带有一种想杀死费迪南的意愿。我浑身是汗,在床上站起来,热得身上黏乎乎的,心怦怦直跳,我湿透了,肚子像个五味瓶在翻腾,费迪南甚至不在场接瓶里的东西。他不但要让我发疯,而且要控制我的睡眠,与我一道憎恶我自己。
我下了床,想喝杯水。我脱掉白大褂和裙子。这时是凌晨3点,月亮在哥特式建筑上投下阴影。房间里黑乎乎的。我把观察孔开得大大的,希望能透进来一丝凉风。我觉得很不舒服,感到整个建筑都很压抑,石头的外墙把我紧锁其中。甚至在这远离急诊室的地方,我也觉得悲哀和疯话就像鼻涕一样黏在墙上,破坏了气氛。
马路上几乎空无一人。我从高高的房间里听到下面有几拨人数不多的年轻人在唱歌和欢笑。他们离我并不遥远。几年的学习使我在这个充满忧虑和不安的世界中蹒跚不稳。巴黎沉睡在圣母院的影子里,在它冰冷而宏伟的建筑中冻僵了。我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大脑,其数百万细胞日夜辐射,潮涨潮落,宁静和骚动相继而来。但我再也没有这种让人激动的精神,我只不过是一个妒嫉心强的女人。蠢得很,因为妒嫉是最让人痛苦、最平庸的缺点。我恨自己平庸得跟众人一样。
我刷着牙。霓虹灯在低沉地“嗡嗡”响着。这时,我相信看见有人出现在我门前。有个人站在走廊里。那个阴暗的通道黄得像尿一样。我吓得发抖,本能地寻找我的白大褂。我还没穿上,门就被推开了一点。我忘了关门。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我来不及害怕,马上就认出了他。他慢慢地推开门。望着在绞链上轻轻摆动的门,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站在那里,垂着双臂,像个可笑的幽灵。他穿着公共救济事业局借给他的白睡衣,戴着那顶风帽似的东西。我穿好衣服,向他走去。
“您怎么敢到这里来?”
“您想要我干什么?”
他的沉默使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您不回答,我就开灯叫人了。”
“别!”
他说“别”这个字的语气几乎带有威胁性。我一边盯着这个擅自闯进门来的人,一边试图用右手去抓我放在床上的对讲机:
“我要喊了,护士会来让您打消在医院里夜游的念头的。”
他向我伸出一只胳膊,做了一个请求的动作: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房间,又是怎样避人耳目出来的?”
“我只不过取下了面具和帽子。谁都认不出我的脸。我什么都不戴就谁都认不出我了。负责看门的女护士到平台上去灭烟了。我跟在她后面溜了进来。”
他轻轻地笑起来,好像哮喘一般,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他的声音有点走调。
“我在医院里到处找您。我发现您坐在花园里。我跟您一直跟到这里。我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甚至轻轻地敲您的门。由于您没有回答,我便推开了门。”
直到这时,我才出了一身冷汗。一个病人能躲过监视系统,如此走来走去,我感到太惊讶了。
“为什么不按常规按门铃?”
“谁也不能知道我跟您说过话。”
我试图重新克制住自己,减慢心跳。我的心像一颗卵石,都涌上喉咙了。
“我想……我想吐露一个秘密……”
“一个巨大的秘密,毫无疑问。不能等到明天吗?”
我后悔自己咄咄逼人,这暴露出自己的恐惧。
“假如我拒绝呢?”
“您不是值班吗?”
他提高了声调:
“人们不是付钱给您,让您听他们说话吗?”
这话像是工会会员说的。我笑了。来访者像是被自己的粗暴吓坏了,态度赶紧软下来。
“您把我骗到了急诊室。现在,您不再对我感兴趣啦!”
他的声音使我感到很刺耳,我讨厌这种做作。
“您把我收了下来,却又不认识我。现在轮到我选择您了。我选择您是因为我感到您是一个受伤的女人。”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腔调。我讨厌病人反客为主。
“您很迷人,但也很伤人。男人接近您时会感到心神不安。不过,在您的傲慢后面,有一种缺陷。”
我在床上坐下,灰心丧气。谈话还没开始,我就精疲力竭了。我要花几个小时才能恢复过来。我重复道:“别刁钻古怪,听话点就行了。3小时后您就可以走了。”
“我说的没错,是吗?”
这个小小的饶舌者向我俯下身来,我们差点相碰。一时间,我以为他要对我说:
“您占了一个比您更优秀的人的位置。”
有的弱者能发现您本身的弱点。他就有这种敏锐。我嘀咕道: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怎么样这不重要。”
我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办公室去好吗?”我祈求他。
“千万别。别人会看见我们的。求您了,让我们呆在这里吧!”
心理医生服从于谨慎和保持距离这双重原则,既不该与病人来往,也不该对他们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而我却恰恰相反,违反了所有的原则。假如这小丑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会帮我的。我暗暗地估摸着他的力气:这是个瘦弱矮小的家伙,差不多跟我一般高,我稍微一推就能推他个四脚朝天。再说,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这种夜间闯入使我吃惊。假如他失去理智,他至少不会像别人那样胡来。一个冒这种危险来说话的人应该有真正的动机。不管怎样,我现在再也无法睡觉了。
“有没有什么喝的东西?我渴死了。”
我用一个塑料大口杯在水龙头底下接满一杯水递给他,梦想在里面加一大把安定剂弄晕他。他转过身,掀起他的口罩喝水,并擦了擦布做的面具,好像那是他的皮肤似的。他的指甲尖碰在面具壳上发出树皮似的响声。我发觉他身上的体味很重,一种刺鼻、苦涩的味道:他也害怕我。我心生恶意,想利用这一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骨头软软的,又细又小。我很想揍他,对他吼:“滚,到别的地方去啰唆。”但我强忍住自己。有些人会求救,因为软弱。此人模样衰老,身上皱巴巴的,我感到很不快。我一定显得很可笑,半袒着胸,正摇晃着这个穿着睡衣的幽灵。他顺从而悲哀地说:
“我求您了,听我说,只有您能理解我!”
哦,这小坏蛋!我一时竟以为他要装哭。我把他扔在扶手椅里,他缩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粗鲁使他大为震惊。我失败了。我重新把门关上,坐在床上。房间很小。狭小的空间很适合制服他人,强迫别人集中注意力:在那儿无法躲避别人。我想开灯被他制止了。
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面具挡住了他的声音,他得使劲说,让声音像拄着拐杖一样爬上来,否则对方就听不到。我不喜欢他的装束。他独自望着我。谁也不会从门口进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他不时抓住我的手,紧握着,尽管我感到非常厌恶。那不是亲密的表示,而是要团结起来与您一道经受考验,得到安慰。我们进入了他的故事。这种压力是他给我的补药,以便阅尽他的经历。讲了汽车在山中抛锚随后得救之后,他接着说:
第二章 一个谨慎的吸血鬼
我们挤在“四四车”的前排,欣赏着司机娴熟的技艺。汽车向小木屋驶去。我们的司机在狂风中前进,方向感很强。我在寻思,在家里迎接我们的将是哪个怪人,他曾表现得那么警惕、多疑。我和埃莱娜都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不过,在接着讲下去之前,还是先让我告诉您我是怎样遇到我的女友的吧。
我叫邦雅曼,邦雅曼·托隆。如果您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差成什么样子,您就会明白这个名字是多么富有讽刺意味。——①===开我的身体一直在发生蜕变。我生下来就很衰老,疲惫无力,像是属于灭绝种类。我今年38岁,看起来有50岁。我身上附着一具僵尸,他蚕食着我,靠吃我长大。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想从某个商人那儿买一段时间,以制止衰退。我生下来时脸上就有块灰色的胎记,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①邦雅曼(BenJamin):《圣经》中译作便雅悯,雅各最小的儿子。
我是法国中部一个小小的外省人,家境贫寒,上有兄姐。我的童年充满烦恼,令人厌恶。16岁时,我移居巴黎,下决心与我的阶层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