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美贼》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盗美贼- 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被撕成两半,扭曲得十分可怕。我在床上缩了好几个小时。抽搐停止了,但我一照镜子,脸又马上抽搐起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我的病发作得很厉害,脑袋疼得像要爆炸,眼皮像百叶一样落下来,斜斜地挡住了视线。我的左脸扭曲得可怕极了,跟右脸根本不协调。它满是皱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突然,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在浴室里照镜子、脸上抽筋的人不是我,而是埃莱娜!我复制了她忧伤的抽搐。由于吸了她的气味,我已与她合为一体。她的脸叠加在我的脸上。我以为偷了她的狂热,她却给了我她的错乱。她在对我进行报复呢!她抓住我,对我施加影响。她从我内心深处跳出来,想抹杀我。我自己身上卑劣的东西也涌了上来。想到自己会引起别人的谴责,我不禁害怕起来。我开始像隐士一样生活,避开光线太强的角落和人太集中的地方。我害怕别人在我身上发现埃莱娜的影子,怕别人告我绑架。她沉默的影子到处都跟着我,准备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当我的这一边脸在扭曲时,另一边脸则重新开始衰老。青春气息的所有好处都消失了,尽管我的痛苦暂时得到了减轻,皮肤也光滑了,我怎么能相信这种神奇的药,相信这种废话呢?今天,当我照镜子时,我会发现两个人:一个逐渐衰竭的老人,一个正在做鬼脸的调皮的年轻女人。

从此,我奄奄一息。我在一家药店里买了几个面具,您都看见我戴了。在遇到您之前,我得消灭于坏事的痕迹,免得暴露自己的剽窃行径。我已经停止写作了,钱也用完了,只好离开那间陋室,住在一个更小更脏的地方。我躲避众人,昼伏夜出。我躲在马路上,躲在巴黎最肮脏的地方。三天前,在圣路易岛①的河堤马路上,我被警察抓了。他们把我送到了主宫医院。我走投无路了。看见您时,我才决定开口。您看起来比别人更温柔、更闲、更心不在焉。我已经一无所有,为了赎罪,我甚至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我几次打电话到汝拉山去找斯泰纳夫妇,但电话线拔掉了。我去查询,结果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医生,您得帮帮我,您得找到埃莱娜。

①圣路易岛:巴黎塞纳河中的小岛,在斯德岛附近。

邦雅曼提高了声音,他几乎是在喊。大教堂里闹哄哄的,11点钟了。一群群游客像流水一样从中殿的这端走到另一端。我们比在孤岛上还孤独。我仍像孩子那样好奇,坚持要看他的脸。他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失望极了:摘了面具,脱了帽,邦雅曼·托隆跟他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孩子,神情沮丧。他目光茫然,脸色苍白。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满脸愁容,脸都变了样。我想,埃莱娜之所以爱上她,也许是同情他那副体弱多病的样子。

“您满足了吗?”

他抓住我的前臂,凑到我耳边。当他靠近我时,我看见他的嘴唇裂开了。

“我忏悔了我的罪行。现在,您来接替我吧,求求您了。”

他一开口,面容就变了。一阵抽搐使他的脸吊了起来,他的左眼一眨一眨的,像是出了故障的信号灯。我立即想到,他的怪病又要发作了,或者,模样将大大改变。他的脸以鼻子为中线,垂直地一分为二。损坏的部分当中,似乎有个东西挣扎着想跳出来。在挤满教堂的那些圣人的保护下,这个肢体被扭曲的人,活像在中世纪深受欢迎的那些疯子。他们曾被当作是上帝的密使。

“看,是她在我脸上乱动,到时候了,她来惩罚我了。”

他差点要“格格”地笑出来。

“求求您了,去找她吧,告诉她,我永远不会饶恕自己,是我把她交给了那些强盗。”

他发疯似的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他用颤抖的手递给我一截纸头。

“交给您了。我该付钱的。”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好像被切断了电源,痉挛停止了,这种停止可以说比发作更使我吃惊。他乘我惊奇的当儿,很快就消失在众多的游客当中。

追他还有什么意思?我打开了纸条:这是一张前往“晾草架”的平面图,上面还有如何从贝藏松到达那里的草图。平面图的上方用大写字母写着“谢谢”二字。我感到有点头晕,不得不扶佐椅背,怕自己站不稳。

结局

回到勒库弗朗斯圣母院路的家中,我直接躺在地板上,把唱片放得震天响。那是我喜爱的一个歌手埃及人法利·埃拉特拉克的歌。我卷着烟,躺在地板上抽起来,圆瞪着眼睛。我糟透了,觉得自己从地板上抬升起来。法利像催眠一样重复着歌词,听众快乐得低声叫着。我不懂阿拉伯语,虽然每年都下决心要以父亲为榜样。电话响个不停,我拔掉了线,昏沉沉一连睡了一天一夜。费迪南从昂蒂布至少给我打了十来个电话。我差点要给阿伊达打电话,但后来改变了主张。如果她哭起来的话,我也忍不住会哭的。

我往旅行包里装了些东西,然后开车驶上了南方的高速公路,一路风驰电掣,简直不要命了,到了第戎,我不假思索地往东走,没有去马松和里昂。我决不会去找费迪南的:爱情已离我而去,就像脱掉一件裙子。我身心疲惫,但很愉快。战胜痛苦,无异于得到快乐。三天来,邦雅曼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不断地说服我。听完这个神奇的故事后,我已慢慢地有些相信了。我在仪表板上摊开邦雅曼给我的地图。他的斜体字又细又小,跟路线混在一起。太阳仍高挂在天上,从敞开的车顶照在我脸上,照得我眼花缭乱。我抬起头,迎接它那令人惬意的温暖。

在这群山之中,有个东西在呼唤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经过贝藏松,直奔蓬塔里埃。我越往山上走,路边的房子便越沉重,越厚实。梧桐树在国道上方搭起阴凉的拱顶,空气甜蜜得令人难以置信,青草茂盛,沟壑阴森森的,不见阳光,狭窄的隘口巨石嶙峋,如沙皮狗的下巴。在令人目眩的索道上,一些小小的缆车满载着游客,慢慢前行,保持着平衡。这些山村有一种巨大的魅力,它一片寂静,泉水的一点点声响就足以使行人心旷神怡。我来到了高山牧场区,这些高地崎岖不平,种着一望无际的冷杉。道路像细长的飘带,在翠绿的牧场中蜿蜒。有些缆车停了下来,吊舱在有节奏地摆动。缆车下面,奶牛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沉思。我拐进针叶林中的一条柏油路。天暗下来了,我遇到了几辆汽车,车上满是欢笑的儿童和晒成古铜色的度假者,他们无事可干,到处闲逛。天凉了起来,出现了茫茫的雾气。桥下急流奔泻,形成白色的浪花。谁能相信在这充满欢笑的地方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呢?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我正在进行一场令人厌恶的旅行,但我却无比欣喜。这里的气氛非常特别我拐进一条小路,汽车的底盘擦到了地面,我把车停在矮树林旁边。“晾草架”应该就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邦雅曼的草图标得很明白。我决定步行免得被人发现,我穿过田野,幸亏我穿了牛仔裤和运动鞋。我把羊毛套衫绑在腰间,在松软的泥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森林的浓阴越伸越长,冷杉的矮枝像是刺人的树干,灰灰的,长满青苔。一只鹰伸展着翅膀,在我头顶默默地盘旋。我在想,它是不是在看我,太阳眼看就要下山,已经快8点了。

起伏的山峦模糊起来,雾气升腾,我仿佛在海中游泳。当我爬上一个小山岗的顶部时,我首先看到一座高大的悬崖,崖前有树。它围起那座木屋,就像戴在一个小脑袋上的帽子。我弯着腰,在湿漉漉的草中慢慢前行,终于看清了“晾草架”。“晾草架”的屋顶几乎触到了地面,跟邦雅曼所描述的一模一样。看着它,我的呼吸都停止了。四周静悄悄的,通往“晾草架”的小道几乎已被植物淹没,很久没人走了,好像这地方出了什么事,屋子似乎已被遗弃。我越猜越糊涂,不管怎么说,邦雅曼讲述的事情发生在一年多以前,斯泰纳夫妇可能已经搬家了。

夜幕降临了,黑暗中传来昆虫的嗡嗡声,还有“噼噼啪啪”、“叽里呱啦”的声音。“晾草架”蛰伏在森林边缘,尽管已很破败,但仍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它似乎在沉睡,但我的出现已被它录下。它伸展着特殊的天线,感应着人类的存在,分辨着朋友和敌人。这个年轻人的养老院正等着我呢!

我围着木屋转了一圈,手里拿着电筒。我考虑得挺周到,没忘了带手电。一楼有扇百叶窗没有关紧,我折了一条树枝当橇棒:树枝撬断了,百叶窗也开了一半。我抓起一块石头,砸烂了玻璃。我努力了好几次才镇定下来。我跨进百叶窗,来到一间空屋里。屋里一股霉味,布满了破烂,角落里有个大壁炉,想必这是餐厅。我在屋里搜索,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然后来到前厅。前厅的墙上挂着一个野猪头,野猪已没有眼睛和獠牙。我靠在一张扶手已经断了的椅子上。

我感到很压抑,一副可笑的样子。有座木楼梯通往楼上,我已记不清邦雅曼所描述过的背景了,心里有些怀疑。整座木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短促而有力,犹如一件备受凌辱的家具。我推开一扇门,进入应该是厨房的房间。房间的墙上和房门的把手上布满黏乎乎的脏东西。有张桌子铺着已被烧焦的亚麻布,上面端放着一个凹凸不平的有柄平底锅。一个旧炉灶开着门,散发着湿煤的味道。洗碗槽中,一只蜘蛛被我惊醒,落荒而逃。我用手电筒照着墙壁,惊讶地发现了邦雅曼提到过的那个木门。木门半开半掩,一座石阶通住地下。现在,一切都与邦雅曼说的相吻合,准确得让人怀疑。我试图打开转换开关,但它一动不动。地下有点冷,手电的微光在颤抖,照到一块踢脚板、一块破地砖和一块破布。我来到一个圆顶小房间,里面布满了黄色的纸盒。木筐和十字镐。

我寻找着那个锅炉,它曾使邦雅曼那么惊讶。但那儿只有一块权作隔板的穿墙石,粗糙地抹着水泥,挡住了去路。地窑的尽头已被封住,我用手电的顶端敲击泥水加工过的地方,声音很实。我又照着地面。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和旧盒子当中,有一张布满斑点的床垫,上面都是霉点。我的大腿哆嗦起来,于是我坐下来,想恢复镇定。

突然,我相信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我关了手电,等待着。一些捉摸不到的东西在我四周呼吸,一些轻微的响声在黑暗中汇成众多的嘈杂,一些奇怪的影子忽现忽隐。我想站起来,想说话,想喊“救命”,但人却像被钉在床垫上一样。我觉得到处都有眼睛在监视着我。

慢慢地,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们”派邦雅曼到医院里去找我,把我引到这儿,然后关起来。经过严密的调查,“他们”选中了我。为了吸引我,“他们”表现得异常耐心和细心。我上钩了。费迪南本人也可能是这个骗局中的一员。我曾到处寻找我最可笑、变得最厉害的病人。而他却倾诉衷肠,设计谋引我上当。但我并不恨他,被认为有资格出现在囚徒的名单上,我甚至觉得有点沾沾自喜。

是的,我钦佩他们:他们使我想自我毁灭,自我囚禁。说穿了,等待时间的判决又有什么好处呢?若干年后,我就不会光彩照人了。我这张年轻姑娘迷人的脸将变成老妇人庄严而干瘪的脸。我会有那一天的。最近几天发生的事迅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重温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偶然事件、它们丁以乎是精心策划的,使我相信一座无人居住的屋子,让我一直来到这里,真是天才啊!

轮到我还债了。我平躺在床垫上,双臂垂在腰间。骨头压迫着我,身体塌陷了,好像我已摆脱了自身,离开了这具衰老的躯壳。于是,他们就要出现了:一个老色鬼,一个令人讨厌的侏儒,一个肥胖的巫婆。我不知道他们的来临对我来说是解脱还是灾难。我想逃,但我太累了,一股力量似乎把我钉在床垫上。我想钻进这座山的中间。我睡着了又醒来,醒来又睡着,如此数次。我渴了。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20年后,我将重返人间。我在人类当中将没有自己的位子。我大喊“救命”,喊着费迪南的名字。我看见阿伊达在我面前哭,她的辫子一下子散成鬈发,一下子长发披肩,后来,辫子缠住她的脖子,把她勒死了。

终于,楼梯上方有扇门开了。好了,他们来抓我了。我牙齿咬得“格格”响,头昏眼花,但这种恐惧中有一种激动,一种狂热的急躁。这个时刻我等待已久,我早就梦想当老太婆了。我也许能在地牢里见到埃莱娜,我们将成为一对衰老的朋友,两个没有前世的小老太婆。我在黑暗中伸出手臂,免得他们费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