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夜明珠,放在紫檀嵌宝架上,装模作样地吹灭烛火,夜明珠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芒,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张婳甜甜一笑,拍手道:“殿下,您看是不是比烛火看着舒服?”
朱祐樘盯着她,须臾,含笑道:“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几颗万年之蛤所产的夜明珠,明儿让德全送来给你。”
张婳也不与他客气,笑吟吟地道:“谢殿下。”
价值连城的珠宝,当然是多多益善了。想到出宫后便是富甲一方的土财主,张婳唇边的笑意越发地欢快了,忽瞥见榻底下装珍宝的包袱露出一角,不由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挡住,偷偷地将它踢进去,暗暗觑了一眼朱祐樘,只见他拿起桌上的地志随意翻看,并未留意她这边的动静,遂松了一口气,到底有几分心虚,过去斟了一杯茶,颇有些谄媚地道:“殿下,您喝茶!”
朱祐樘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慢慢地饮尽,随手将茶盏搁在桌上,默了一瞬,温言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张婳愣了愣,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儿一早便要出发去南海子,她还想早点歇息呢。
“去了便知道。”朱祐樘从金丝楠木雕花架上取了一件雪青色平金折枝兰花披风,搭在她身上,又细心地替她系上如意丝绦。
张婳被他这么伺候着有些不习惯,干笑了几声,没话找话地问道:“殿下,苏选侍的脸好些了么?她有伤在身,情绪难免会低落,您不如过去陪陪她吧。”
朱祐樘难得地俊脸一黑,盯了她一眼,替她拢了拢鬓发。
张婳愣了愣,他好像很不高兴。呃,她说错什么了?
“走吧。”朱祐樘淡淡地说道,携着她径直向外走去。
绿翘等人见状忙提灯跟上,朱祐樘却道:“本宫和太子妃随便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绿翘大惊失色,语气有些焦急:“殿下,夜黑路长,请让奴婢们跟着伺候您和太子妃。”
朱祐樘眉头轻拧,道:“不必了。”
绿翘无奈地垂手答应,率着宫女太监恭送两人离去。
张婳亦不敢再多言,温驯地走在他身边,左手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
他身患寒疾,体质偏寒,因此手掌亦是微冷。张婳手心却涔出一层细密的薄汗,黏腻腻的,极不舒服,想挣开又没那个狗胆。
长街两侧的石座路灯幽幽地亮着,地上两人的身影相依相偎,仿佛他们是天下间一对恩爱而平凡的夫妻。
夜静谧无声,晚风夹着淡雅的白玉兰花香轻轻拂过。朱祐樘脸色温和,执着张婳的手,默默地向北行去,穿过御花园,径直走出顺贞门。
张婳微微一愣,出了顺贞门,便是外廷。这么晚了,他打算去哪呢?
朱祐樘携着她缓缓地走到神武门,值班的侍卫统领见到他,忙飞奔上前行礼请安。
“本宫想上城楼走走,你们不必跟着。”朱祐樘淡淡地说道。
侍卫统领躬身答道:“是。”
两人步上城楼,沿着城墙缓缓而行,走到雉堞前停下。墨蓝色的夜空挂着一钩冷月,繁星似碎钻般璀璨耀眼。
风呼啸而过,雪青色平金折枝兰花披风似涨满了风的帆,猎猎作响。张婳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望着远处如星河般璀璨闪烁的万家灯火,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婳婳。”朱祐樘忽轻声唤道。
“呃?”
“认得那些星星么?”朱祐樘忽指着东面的夜空问道。
张婳凝眸眺望,承实地答道:“它不认得臣妾,臣妾也不认得它。”
朱祐樘微微一笑:“那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青龙。”顿了顿,又指着星空耐心地解说,“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东方青龙七宿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南方朱雀七宿分别是井、鬼、柳、星、张、翼、轸;西方白虎七宿分别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北方玄武七宿分别是斗、牛、女、虚、危、室、壁。”
张婳似听天书般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宁静的星空,心下有些不耐烦,没吃错药吧?半夜深更不睡觉,把她拉到城楼上吹冷风,还要听他背天书???呃,她怎么那么命苦呢!脸上却装出万分的惊佩,赞道:“殿下好博学!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祐樘深深地望着她,琉璃般璀璨的双眸似凝聚了千言万语,默了片刻,指着北面夜空一柄杓状般的星星,缓缓地说道:“那是北斗七星。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找到它,便能找到方向,永远都不会迷路。”
呃,不会迷路???
张婳闻言立即竖起耳朵凝神倾听,默默地记着北斗七星的形状。
南海子四面环山,若在逃跑途中迷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朱祐樘脉脉地望着她,问道,“记住了么?”
张婳心中默念了一遍,点点头,笑盈盈地道:“殿下放心,南海子虽然很大,臣妾看过地志,绝不会迷路,给您丢脸!”
“放心?”朱祐樘低低地叹息道,“我如何会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又似无限地惆怅,张婳没听清楚,遂问道:“殿下说什么?”
朱祐樘却笑了笑,温言道:“夜深了,回宫吧。”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回到霁月殿,洗漱后上床歇息。张婳缩在里侧,浑身紧绷着,暗暗提防着朱祐樘,过了很久,却听他呼吸匀称,显然已进入梦乡,悬着的心缓缓落下,很快便睡过去。
睡梦中仿佛有人一直轻抚着她的脸颊,无比地温柔,无比地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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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子距京城约莫二十里,占地一百六十里,草木繁盛,珍禽异兽多不胜数,历来为皇家射猎游幸之处。
皇帝率着王亲贵胄,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到达行宫时,已近晌午。
众人休息了片刻,换过戎装,骑马来到围场,不会骑马的女眷们则留在行宫中歇息。
张婳,苏选侍分别随侍朱祐樘左右,杜芊羽、许清如、冯淑女皆不会骑马,遂未跟随而来。
万贵妃与皇帝并辔而骑,一身大红戎装,显得英气逼人。皇帝身下跨着白色汗血宝马,着朱色平金曳撒,外面罩着明黄缂金团龙罩甲,满面春风,扬声道:“今日不分君臣,以猎物多少论英雄。出发!”说罢,策马疾驰而去。众人纷纷挥鞭紧跟其后。
“殿下,臣妾不擅骑射,便不跟在您身边扯您后腿了。臣妾去那边林子里捉几小兔回来。”张婳笑盈盈地说道,她早已打算好,实地勘察一番各处的地形,为逃跑做万全的准备。
朱祐樘盯着她,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又松开,复又绕起,半晌,方温言道:“你万事小心。”
张婳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臣妾会小心的。”
“皇嫂!皇嫂!”仁和公主忽骑着一匹枣红色汗血宝马飞奔而来,一袭水红色骑装,裙裾飞扬如蝶,衬得她整个人似一朵迎风绽放的玫瑰花般娇艳。
张婳有些头疼,怎么被她黏上了?脸上笑盈盈地问道:“仁和,你怎么没跟着父皇?”
“跟在父皇身边规距太多,玩不尽兴。”仁和公主撇撇嘴说道,又向朱祐樘道,“皇兄,不如我们来个比赛。我和苏选侍一组,你和皇嫂一组,看谁的猎物多。好吗?”
苏选侍脸色微变,心下暗骂,这个仁和跑来搅什么局。
朱祐樘微笑道:“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仁和公主笑道:“听闻苏选侍骑射不错,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又冲着张婳挤眉弄眼,似在说,皇嫂,我够意思吧!
张婳苦笑不得,心里却暗暗叫苦,她原本想趁机实地勘察一下地形,仁和公主这么一插手,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
苏选侍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朱祐樘,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仁和公主策马离去。
张婳无精打彩地跟在朱祐樘身边,只见前面一头鹿悠然地吃着草,不由笑道:“这头鹿长得可真奇怪。脸看起来像马,颈像骆驼、尾巴像驴,头上那对角倒像鹿。”
“它是麋鹿,很珍稀的。”朱祐樘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弯弓搭箭,对准麋鹿射去。
麋鹿十分警觉,箭还未射到,已嗅到危险,撒腿向前飞奔。
朱祐樘挥鞭向前追去,张婳只好跟上。追了许久,那头糜鹿却不见踪影,旁边的树林里忽传出一阵狼嚎声。
一只灰色的大狼从林中蹿出,后面跟着几只灰狼。紧接着又有数十只灰狼从林间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张婳脸色剧变,这里是皇家围场,为何会出现群狼?
☆、106 狩猎(二)
领头的那只狼仰天长啸一声,四面八方又涌出数十只狼,群狼纷纷低声嚎叫,慢慢地聚到它身边,凶狠地瞪着张婳两人。
张婳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坐下的汗血宝马胆怯地向后退了几步,似十分畏惧眼前的狼群。
朱祐樘神色凝重,挡在张婳身前,全身戒备,暗地里将箭扣在弓弦上,冷冷地盯着那只领头的灰狼。
很显然它是狼群的头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旦狼群扑上来,若能射死它们的头领,其他的狼必会胆怯慌恐,暂时不敢攻击两人。
人与狼冷冷地对峙着。
朱祐樘面色沉静,握着弓箭的手微微颤抖。从狼群出现至今,已经过去差不多半刻钟时间,适才狼群发出那般响亮的嚎叫声,居然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赶过来。很明显有人早已将附近的侍卫调走,抑或许那些侍卫得到命令,即便听到什么动静也会视而不见。
张婳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情,就应该把那个逃跑保命用的包袱带在身边,至少还能用暗器,袖箭杀死几只狼,不必像现在这般束手待毙。
领头的灰狼忽低声嘶吼了一声,直立而起,猛地向前蹿出,直扑向朱祐樘的汗血宝马。
一支白翎羽箭似闪电般飞射而出,正中灰狼的咽喉。
灰狼哀嚎一声,倒毙在地上。其它狼顿时骚动不安,一些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惶恐。也有一些狼目光变得越发凶狠,怒嚎一声,便扑上前。
“嗖嗖嗖”朱祐樘连发三箭,三只灰狼应声倒地。
张婳不会射箭,帮不上任何忙,解下身上的箭壶,放在他马上,望着黑压压的狼群,心直打冷战。
看到同伴的惨死,狼群开始出现了分歧。一些狼胆怯地不敢上前,一些狼却红了眼,嚎叫着扑上前。
朱祐樘眉头紧拧,箭如雨发,片刻,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具具死狼,可他身上的箭也越来越少,等到箭用光的那一刻,狼群一轰而上,那他们便会成为狼肚中的食物。
张婳早已想到这点,脸色煞白,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思半晌,已有了主意,跳下马,蹲在地上拣了一块圆石头,又从朱祐樘的马背上解下一把长刀,捡了一些枯叶堆在地上,用圆石头狠狠地撞击刀背,瞬间火星四射,橙色的火星溅落在枯叶上立即燃起微弱的火焰。
张婳欣喜若狂,不停地将枯叶扔进火堆里,火焰越来越大,忙脱下外袍放在火堆上点燃。
此时朱祐樘已堪堪射完最后一支箭,数只灰狼围攻而上。他坐下的汗血宝马吓得四腿发软,软软地跪倒在地上。朱祐樘自始至终十分冷静,面对狼群没有露出一丝惶恐。
群狼连连嘶吼,目光凶狠狰狞,轰拥而上,扑向朱祐樘。
张婳挥舞着燃烧着的外袍冲上前,狼群看到熊熊火焰立即吓得四处奔逃,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祐樘望着满地的死狼,眉头轻拧,淡淡地说道:“她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也敢动手。”
张婳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除了万贵妃,还有何人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能力在围场里布下杀局,妄想杀害当朝太子。
“怕吗?”朱祐樘定定地望着她,柔声问道。
张婳很想说“不怕”,可想到适才的凶险,若她稍慢片刻生起火堆,也许现在两人都已经被狼群分食了,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很承实地答道:“怕。怎么不怕?臣妾的心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着呢!”
朱祐樘眼神微黯,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与黯然:“对不起,跟着我总是让你担惊受怕!”
张婳想到第一次遇到他,正巧碰上他被万贵妃的人追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刻刻生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心蓦地一软。
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来安慰安慰他,想了一会儿,轻拍着他后背,笑吟吟地道:“什么担惊受怕?臣妾的胆子可没那么小!未入宫之前,臣妾遇到的事儿比狼群可凶险多了。”
朱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