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糟糕透顶。”
微笑又出现在杰拉德脸上。
“哪些方面呢?”
“所有的方面,”伯基说,“我们都是一些意志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完美的世界,整洁又物资充沛;于是我们把这个世界弄得千疮百孔。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像虫子在污泥中爬行。只有这样,你的矿工才可以在卧室里摆一架钢琴,你那新式的现代化公寓里才有了仆人和汽车。而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就可以炫耀摆阔、建立帝国,还可以办一些无聊的报纸。这太无聊了。”
杰拉德听完这个激烈的演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你想要让我们不住在房子里,而去回归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没有想。”
杰拉德又陷入沉思。他并不想惹伯基生气。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是一种真实的象征吗,一种追求更高生活层次的象征?”
“更高的生活层次?”伯基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你也是这样,如果你一旦对人类而言变得很重要,那么在心目中你对你自己也变得相当重要。为此你在矿上卖力地工作,如果你能创造出5000顿晚饭的煤碳,你的身价就比你自己做一顿晚饭提高了5000倍。”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大笑着说。
“你难道不认为,”伯基说,“帮我邻居去吃和自己去吃没什么区别?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动词要变化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就足够了。”
“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基并不理会他。
“我们需要为某种东西而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够了。”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基说,“你为了什么而活着?”杰拉德脸上显出困惑。
“我为了什么而活着?”他重复说,“我想就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出些什么而活着吧。另外,我活着就是因为我活着。”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呢?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的煤。等我们得到所有我们想要的煤、所有好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吃饱了穿暖了,听着年轻姑娘弹奏着钢琴——然后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当你解决了你的物质问题,你还要做什么呢?”
听到伯基的这番幽默的讥讽,杰拉德不由大笑起来。不过他还在思索。
“我们还没达到那种地步呢,”他回答说,“很多人仍在急切等待着兔子肉,和炖兔肉的燃料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基取笑杰拉德说。
“差不多是这样。”杰拉德说。
伯基眯着眼看他,他发现贾拉德性格中好像没有同情心,麻木不仁,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冠冕堂皇的恶毒。
“杰拉德,”他说,“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基沉默了一会儿。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讨厌我,”他最后说,“你是否也清醒地意识到你厌恶我,不可思议地怨恨我?有些时候,我特别恨你。”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时我也可能恨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也就是说从没清醒地意识到。”
“那更糟糕。”伯基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更糟吗?”他重复道。
火车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基的脸上挂着恼怒的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目光税利,面色冷峻。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测着他的心理,他搞不懂伯基的意思。
伯基忽然气势逼人地看着杰拉德。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追求,杰拉德?”他问道。
杰拉德又大吃了一惊,他搞不清朋友的意思。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带点讽刺地笑道。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基直率、严肃地问。
“我自己的生活?”杰拉德问。
“是。”
杰拉德感到难以回答。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到现在为止还不是这样。”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认识事物,吸取经验——让事业继续下去。”
伯基皱起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一种真正纯粹、独立的活动——比如说,爱。当然,我并没有真心爱上过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你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说是,又不是。”伯基说。
“没有结局的爱情?”杰拉德说。
“结局——结局——没有。”伯基说。
杰拉德久久注视着伯基,目光闪烁,带着近乎挖苦、嘲笑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说。
“可我知道,我想去爱。”伯基说。
“是吗?”
“是的,我想得到最终的爱情。”
“最终的爱情。”杰拉德重复说。
“只爱一个女人吗?”他补充道。傍晚的余晖在田野上洒下一片桔黄,也照在伯基的脸上。这张脸绷得很紧,带着一种出神而坚定的神情。杰拉德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的,一个女人。”伯基说。
但在杰拉德听来,伯基并不是很自信,只不过是固执己见而已。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全部生活。”杰拉德说。
“难道你和一个女人间的爱情,也不能构成你生活的中心吗?”伯基问。
杰拉德眯着眼睛看伯基,有点古怪、阴险地笑着。
“我从来没那样感觉过。”他说。
“没有吗?那么对你,生活的中心在哪呢?”
“我不知道。我正是让别人告诉我呢。就我看来,生活根本没有中心点,它是被社会零散地拼凑在一起的。”
伯基沉思着,好似要解答什么难题。
“我知道,”他说,“生活没有中心,旧的理想都已死去——什么都不剩。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女人,就没有一切?”杰拉德说。
“是这样,连上帝也不存在。”
“那我们就很难办了,”杰拉德说,他转头望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基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张脸是那么漂亮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而言极为不妙吗?”伯基说。
“是的,如果我们得靠女人来建立生活,靠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那我认为可不妙。”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基几乎愤愤地看着他。
“你生来对什么都不相信。”他说。
“我只相信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杰拉德说,又凝视着伯基,那双具有男子汉气质的蓝眼睛闪闪发光,露出些嘲弄的目光。伯基愤怒地瞪着他。但很快,这目光变得烦恼、疑虑,
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个问题给了我很大麻烦,杰拉德。”他皱着眉头说。
“我看得出是这样。”杰拉德说,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言谈中,杰拉德不知不觉地被伯基吸引住了,他想接近他,想被他的力量所影响。伯基在某些方面跟他兴趣相投。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太多。他觉得自己对真理的认识比对方更正确,更经得住考验、更有知识。但他喜爱朋友伯基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至于那些词语的真正含义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懂得更多。
对这一点,伯基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对他有好感他却并不看重他。这使他对他变得更冷漠。火车继续奔驰着。伯基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的田野。对他来说,杰拉德似乎消失了,仿佛根本不存在。
伯基看着田野和夜空,独自思索着。“唉,如果人类被毁灭了,如果我们的种族被毁灭,那么这美丽的夜就只剩田野和森林了。但我很满意这一切。一切的源泉还在这儿,永不消失。毕竟人类只是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人类消失了,那只是表明这种特殊的形式已经完成了使命。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让人类灭亡吧——时间已经到了,新的创造会继续下去,而且肯定继续存在,人类已经是一个僵死的字眼,一种新的形式将以新的面貌出现,让人类尽快灭亡吧。”
杰拉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基抬起头。
“和一个人住在索霍区①,我付一部分房费,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上那儿去。”
①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
“不错——好歹算是一个自己的住处。”杰拉德说。
“是的,但我不太喜欢那地方。在那儿我不能避开我讨厌的人。”
“怎样的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些诡计多端、精于算计,吹毛求疵的艺术家。但也有几个不错的,在某些方面是体面的,他们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人——或许他们活着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
“画家、音乐家、作家——食客、模特儿、激进青年和公开反对传统、不属于特定阶层的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里的年青人,和一些自称自谋生计的姑娘们。”
“都很放荡散漫吧?”杰拉德说。
伯基看得出他很好奇。
“从某些方面讲是这样。从别的方面说,他们又很严肃。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了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充满了好奇的光亮。他发现他太英俊了。杰拉德很迷人。他的血液里好像流动着电流,蓝眼睛里放出锐利而冷漠的光。他的形象、他的身体给人一种美感,一种驯顺的感觉。
“我们可以一起去玩玩——我在伦敦要呆两三天。”杰拉德说。
“是的,”伯基说,“不过我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上我那儿,来看看哈利戴和他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来。”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了哈利戴在隆帕多咖啡馆见面,那地方不怎么样,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地方在哪儿?”杰拉德问。
“皮卡底里广场。”
“哦,是吗——我也可以去吗?”
“可以,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开过了贝尔多弗。伯基望着那些乡村,心头涌起一种绝望的感觉。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芸芸众生的厌恶,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宁静绚丽的夜晚,
悠远的微笑——”①
他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在说什么?”伯基看了他一眼,然后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夜晚,
悠远的微笑,
草原上成群的羊儿
睡眼迷茫——②”
①、② 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此刻,杰拉德也在观看着乡村景色。而伯基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了疲倦和沮丧,他说:
“每当火车快到伦敦时,我总有一种厄运将至的感觉。我感到那么绝望。绝望透顶,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真的吗?”杰拉德说,“那世界末日令你害怕了?”
伯基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这才让人感到恐惧。不过让我感觉不舒服还是人——感觉糟透了。”
杰拉德的眼中闪过兴奋的笑意。
“是吗?”他说。
几分钟之后,火车驶入了破落的伦敦近郊。车厢里的人都活跃起来,准备赶紧下车。终于,火车停靠在了站台的巨大拱顶下,在这个城市的阴影之中,伯基缩成一团——他到伦敦了。
两个男人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你不觉得自己像进了地狱吗?”伯基问。他们坐在疾速行驶的车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才是真正的死亡。”伯基说。
第六章 薄荷酒
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咖啡厅碰头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一间宽大高雅的屋子。屋里烟雾弥漫,顾客们的身影依稀可辩,人影映入墙上挂着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但镜里镜外的景象却是一样的,像是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只有椅子上的厚厚的红绒罩让人感到些许愉悦。
杰拉德谨慎地穿过酒桌和人群,他们影子一样的脸庞抬起来看他。他似乎感到进入了一
个奇特的世界,一个灯烛闪烁的新天地,置身于一群放浪的灵魂之中。他感到快活、满足,他扫视了一眼人们脸上闪着的奇特的光采,然后看见伯基正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伯基旁边坐着一个姑娘,一头柔软的金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她身材娇小玲珑,皮肤白哲,一双蓝蓝的大眼睛透着稚气。她窈窕娇美,又有几分野性的魅力。杰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