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得多。”
“是的,但在哪方面领先呢?”杰拉德恼火地说。
伯基叹了口气,两个眉头打成了结。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像只耗子般生活在腐败的河水中,河水一面流入深不见底的井里,他确实在我们之前,他恨极了理想,恨得咬牙切齿,可他无法解脱自己。”
“可能。”杰拉德说。
“他是个令人痛苦的否定者,一直咬到生活的根部。”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也憎恨理想,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想去阴沟里看看,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然站在那里,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的话,真的。”他用一种平淡而无可奈何的口气,“那听起来像种古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基说,“只是你想很快地跳下去,那么狂热,而他则顺流而退,顺着阴沟的水流。”
与此同时,古迪兰和欧秀拉正在伺机跟勒尔克说话。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他非得单独地跟她们在一起不可。而且他总是希望欧秀拉在家,因为她可以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古迪兰。
“你除了建筑雕刻艺术之外不作别的什么吗?”一天晚上古迪兰问他。
“以前做过,”他回答说,“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除了给别人画像。别的嘛——”
“都有什么?”古迪兰问。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她。她打开纸卷,是照相版制成的一个小型雕像的复制品,底下有勒尔克的签名。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比较流行。”
雕像是一个裸身少女,身姿娇小,骑在一匹裸马上。那少女年轻柔弱,像颗嫩芽。她侧身坐在马上,脸埋在手中,仿佛害羞,又似伤心,还带着些放纵。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四肢柔嫩、纤细。她的双腿还未发育完全,正处于少女向成人发育的过渡时期。她的腿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很暴露地裸身坐在裸马背上。
那马稳稳地站着,但作出欲要飞奔的姿势。这是匹骏美的高头大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充满了力量。
古迪兰脸色变得苍白,两眼黑暗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塑像原来有多大?”她问,声音空洞。极力装出没有受到影响和感染。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底座,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底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一边快速地比划着。
“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铜——绿色的青铜。”
“绿色的青铜!”古迪兰重复道。她想象着那女孩修长纤细、不成熟,用青铜塑成,光滑而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低语道,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了闭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然后,古迪兰问:
“那女孩是个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一个学艺术的学生。”古迪兰重复了一句。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可以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尚未发育成熟,那么年轻,带着致命的轻浮: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并由于太多太厚微微向内卷;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而勒尔克是个如此卓越如此优秀的雕塑家。她会感到能做他的情妇是多么幸运。
“她现在在哪儿?”欧秀拉问。
勒尔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已经是三年以前了。”他说,“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已不再合适了。”
古迪兰慢慢抬起眼,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勒尔克,那份热烈的赞赏注满了他的心胸。他似乎陡然长高了许多,更了不起了。
“她名叫什么?”古迪兰问勒尔克。
“安妮特·马·威克。”勒尔克回忆着说,“是的,她漂亮,很清秀——但有时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起来,然后她才能老实地坐几分钟。”他在考虑他的作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他的工作。
“你真的打她了吗?”古迪兰冷冷地问。
他瞥了她一眼,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挑战。
“是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这辈子从未那么重地揍过其他人。我必须,必须那样做。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古迪兰那双大大的带着阴郁的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此时,欧秀拉独自走入外面纯净新鲜的雪地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大脑麻木发呆。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个念头奇迹般地冒了出来。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她感到那么绝望,永不可摆脱。
突然,仿佛奇迹一般,她记起她脚下远方乌黑的沃土,一直向南伸展,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栋树的簇簇针叶,指向蓝天,撒下满地浓荫,奇迹中的奇迹——这死一般的沉寂,冰冻的雪顶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想立刻实现她的梦想,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想去看黑色的沃土,去闻闻大地的芳香,去看看那坚韧的冬菜,感受那阳光,触摸那待吐的花蕾。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基正躺在床上看书。
“鲁帕特,”她脱口而出,“我想离开这儿。”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伯基的平静反应使她很吃惊。
“你不想离开吗?”她困惑地问。
“我没想过。”他说,“但我想我也会的。”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那么不自然,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不自然。”
他平静地躺着,笑了。
“好的,”他说,“我可以离开这,明天就走。我们明天去维罗纳,去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坐在圆形剧场里看戏,好吗?”
突然,她困惑、害羞地把脸埋在他肩上。伯基还洋洋自得地躺着。
“好的,”她温柔地如释重负般地说,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我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亲爱的!”
“在维罗纳那可怕的寒风中,”他说,“穿过阿尔卑斯山,我们可以闻到雪的气息。”
她坐起来望着他。
“你喜欢去吗?”她困惑地问。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
“别笑我,别笑我嘛!”
“为什么,怎么了?”他笑着双臂搂住了她。
“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低声细语。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头光滑、散发着芳香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一本正经地问。
“爱。”他笑着回答。
突然她抬起头,把嘴唇送过去让他吻。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们久久地互吻着,随后他心中感到一阵忧伤。
“你的嘴唇如此坚硬。”他微微不满地说。
“而你的很柔软很舒服。”她愉快地说。
“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不无遗憾地问。
“别在意。”她快速地说,“这是我的习惯。”
她知道他喜欢她,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但她却无法放松自己,不能忍受让他对她的盘问。然而她因被爱而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当她委身于他时,她虽快乐却总也不免有几分伤感。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来得自然些,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以诚相待。她或栖身于他,或抓住他,从他身上寻找欢乐。她很喜欢他,但他们从来未在同一时刻达到完善的结合,总有一个人步子跟不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高兴地处于幻想之中,光彩闪烁,自由、充满生机和活力。一时间,他静静地躺着,温顺而有耐心。
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去古迪兰的房间,而她和杰拉德已经穿上晚上室内便服。
“古迪兰,”欧秀拉说,“我想我们明天会离开这儿,我无法再忍受这里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
“这真的使你的心灵到了伤害吗?”古迪兰惊讶地问,“我知道这雪可能会伤害到你的皮肤,——太可怕了,但我觉得它对心灵却有净化作用。”
“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欧秀拉说。
“真的呀?”古迪兰叫。
房间里一阵沉默。欧秀拉和伯基可以觉察出来,古迪兰和杰拉德似乎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高兴。
“你们要去南方?”杰拉德的口气中带着一丝不安。
“是的。”伯基沉着地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基总是处于恍惚、冷漠的状态。而另一方面,杰拉德则显得紧张、感情炽热、性子急躁,两个男人彼此对峙着。
古迪兰和杰拉德对于两个人的离去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为他们准备一切,就像对待两个小孩一般。古迪兰来到欧秀拉的卧室,把她的三双色长筒袜扔在床上,她对袜子的讲究是出了名的。这些袜子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一双粉红,一双菊蓝、一双灰的。灰色的那双是手织的,看不出针脚、很重。欧秀拉高兴极了,她知道古迪兰能给她这样一些好东西,心里一定是很爱她的。
“我不能要你的这些东西,古迪兰。”她惊讶,“我可不能夺走你的宝贝。”
“是我的宝贝!”古迪兰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多可爱的小东西呀!”
“是啊,你应该留着。”欧秀拉说。
“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把它们送给你——我希望你拥有它们,这是你的了,拿着——”
她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三双袜子塞到欧秀拉的枕头下。
“真正漂亮的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
“是的。”古迪兰回答,“极大的欢乐!"
她坐进椅子中,显然她是来和欧秀拉道别的。欧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
“你觉得吗,欧秀拉,”古迪兰疑惑地问,“你有要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的那种感觉?”
“哦,我们会再回来的,”欧秀拉说,“火车旅行不是个问题。”
“是,我知道。可从感觉上,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
欧秀拉颤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某个地方。”
古迪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高兴这样做吗?”她问。
“我相信我会很高兴的。”欧秀拉回答。
但是,古迪兰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你难道只想要创建一个新世界,而不再需要这些吗?”
欧秀拉沉默不语,极力地什么都不想。
“我想,”她终于不情愿地说,“鲁帕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环境,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古迪兰望着她姐姐,目不转眼。
“一个人的确需要一个新环境,这我同意。”她说,“但我认为新的世界应是旧世界的发展,如果只是把自己与世隔绝,则根本不是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而是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幻想中,保护自己。”
欧秀拉望着窗外,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很害怕语言的力量,因为她知道,常常是三言两语就能使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说,“但是,”她又加了一句,“我也相信,如果一个人还在关注旧的世界,那他就不会得到任何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甚至与旧环境进行搏击,你也是属于它的。我知道,人常常会想要去终止、反抗这个旧世界,但那是没有用的。”
古迪兰沉思着。
“是的,”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讲,如果一个人是在旧环境中,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脱离它,难道不是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布鲁兹①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对付这世界的惟一的方法就是彻底看透它。”
①意大利中部地区。
欧秀拉目光转向一边。她实在很怕这种争论。
“但那儿总有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她说,“当人的心里看破红尘时,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古迪兰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看到将来会发生的什么事情的话,我不同意,我真的不敢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欧秀拉忽然直起身体。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