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缓慢的声音念道,“‘毁灭欲会战胜任何别的欲望。在每个人身上,这种欲望就是毁灭自我的欲望’——呃——”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大家。
“我希望他能先做到自我毁灭。”那个俄国男人很快的声音说。哈利戴窃笑着,有气无力地向后仰着头。
“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毁灭的了。”米纳特说,“他已经够瘦的了。”
“哦,很好!我喜欢读这种信!我相信它治好了我的病,不打嗝儿了!”哈利戴尖叫说,“让我往下念吧,‘这是一种衰退的过程,退回原形状态,通过沉沦回到原始的基本状态去——!’噢,但是我确实认为这话很精彩,几乎要超越《圣经》了。”
“是的,沉沦。”俄国青年讲,“我记得这个词。”
“噢,他总是谈着什么沉沦,”米纳特说,“他自己一定是沉沦了,否则脑子里就不会想这么多。”
“完全正确。”俄国人说。
“让我接着读下去。噢,这一段妙不可言!听着。‘在这巨大的衰退中,在生命体的退化中,我们获得了知识,超越了知识,这是一种敏锐感觉的快感。’我真感到这话太荒谬了,但又十分绝妙,噢,你们不这样看吗?这些话象耶稣说的。‘朱利叶斯,如果你想和米纳特一起分享这种复原的狂喜,你就应该争取,直到获得了它。当然,你身上肯定也有一种活生生的积极创造欲——极端忠诚的关系,当活跃的腐蚀之花开败后。’我真不知道这些腐蚀之花是什么。米纳蒂,你就是一朵这样的花。。”
“谢谢,那你是什么?”
“啊,我是,当然啊,按照这封信所说我肯定是的!我们都是——呃——恶之花!”
“继续念,”马克西姆说,“下面怎么说,这太有意思了。”
“我觉得这样写太可怕了。”米纳特说。
“是——是的,我也这样认为。”俄国人说,“他是个自大狂,这是一种宗教的狂热分子,他认为他是人类的救世主——接着读。”
“‘毫无疑问’”,哈利戴拖长声音道,“‘毫无疑问,我一生中都有善和宽容追随着我——’”他停下来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开始吟诵,“‘我们这种欲望肯定会消失的,因为这种毁灭的激情会破碎,把我们一点点地粉碎——亲昵只是为了毁灭,性成了退化的媒介,把男人和女人这两种基本因素高度复杂的统一体削弱——回到那些古老的状态中去、回到感觉的野蛮的原始状态,总是追求在某种极端的黑暗里,没有思想、没有边际的感觉中所丢失的自我——只用毁灭的火来燃烧自己。生活在让自己被大火彻底毁掉的希望中——这种欲望总有一天会结束——’”
“我想走了。”古迪兰对杰拉德说,同时招呼着服务员。她眼睛发亮,脸颊绯红。哈利戴像牧师一样逐字逐句地朗读伯基的信,声音清晰又响亮,这让她怒火中烧,简直是要气疯了。
她站起来。这时杰拉德正在付账。她向哈利戴一群人的桌子走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抬着头看她。
“打扰一下。”她说,“你们所读的那封信是真的吗?”
“噢,是的。”哈利戴说,“确实是真的。”
“我可以看看吗?”
他好像着了迷似地傻笑着把信递给她。
“谢谢。”她说。
然后她转过身,拿着信走出了咖啡厅。她款款地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出了这灯火辉煌的屋子。好半天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接着从哈利戴桌旁发出轻蔑的“呸”,然后这个角落的人们都冲古迪兰的背影啐起来。她缓缓、漠然地向门口走去。
在一片嘲笑声中,杰拉德很莫名其妙地追了出来。因为他没有注意她刚才的行为。他听到米纳特说:
“去,把信从她那儿要回来。我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事。去从她那儿拿回来,告诉杰拉德·克瑞奇——他在哪儿?——让他向她要回来。”
古迪兰站在车旁边,侍从已帮她打开了车门。
“去旅馆吗?”她问刚刚跟上来的杰拉德。
“随你。”他回答。
“好!”她说,然后转向司机,“巴顿街,瓦格斯塔夫旅馆。”
上车时,古迪兰故做冷漠,像那些衣着华贵、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样进了汽车。杰拉德随她进了汽车。
“你忘了那仆人。”她冷漠地点一下头。杰拉德忙给了侍从一个先令。那个人行了个礼,车子就发动了。
“他们刚才在笑什么?”杰拉德问。他有些疑惑不解。
“我把伯基的信给拿了过来。”她说。然后他看到了手中那封给弄皱了的信。
他露出满意的眼神。
“啊!”他说,“太好了!一群笨蛋!”
“我真想把他们杀了!”她激动地喊着,“一群狗!他们是一群狗!鲁帕特也够傻的,干嘛要给他们写这种信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出卖给这么一帮无知的家伙,这太不能令人容忍了。”
她这种非同寻常的激动让杰拉德十分惊讶。
她在伦敦再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坐火车离开了,当火车路过伦敦桥的时候,她望着铁桥下的泰晤士河,大叫道:
“我再也不会回来看这肮脏的城市了——我不能忍受回到这里。”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
出发前的几个星期里,欧秀拉一直处于一种焦虑当中。她感觉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什么也不是,她马上要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但是这一切尚未到来。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次非常尴尬,充满不快的见面,不像是重逢,倒象是分离。他们的表情冷漠、言词含糊,仿佛对这种使他们分离的命运无动于衷。
直至她上了从多佛①到奥斯坦德②的船后,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稀里糊涂地随伯基来到伦敦。伦敦也是一片模糊。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这一切就象一场梦。
①英国城市。
②比利时城市。
现在,她站在船尾,一片漆黑包围着她。夜晚的海风吹拂着,她感到了海的悸动。她凝视着英国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灯光,看着这些遍布的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我们往前走,好吗?”伯基问。他想到船的突出的那部分的顶上。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那远方的英国大地闪烁着的星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
他们来到微微摇晃的船头。在夜色中伯基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这里离船头非常近。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夜空。他们就在这里坐下,紧裹在一起,彼此拥抱着对方,向着对方越贴越紧,直到完全融入对方,而成为一个整体。周围是那么冷,黑暗笼罩着他们。
一个船员沿着甲板走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在他的脸离他们很近了,他才看出他们的脸。他像个幽灵般一下子溜走了。他们看着他离开了,没吱声。
他们似乎已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地狱,只有那扯不开的黑暗。他们俩就像一颗未张开的生命的种子,轻柔地睡梦般地落入那无底的黑色空间。
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船首在破浪前行。在静寂的黑夜里,带着微弱的破浪声。它无知、无视,只是一个劲地朝前开。
在欧秀拉的意识里,那未知世界的感觉胜过了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像黑夜般甜蜜的金光,像白天般温暖的幸福。这种世上没有的光芒只从那未知的天堂上照耀下来,照着她的去向。一种离群索居的喜悦涌上来。想着想着,她突然仰起脸来向着他。他轻轻地用唇吻着。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他像是在吻着一朵盛开的浪花。
但他却不知道她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狂喜。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奇景是极为壮观的他想落入那无限黑暗的港湾,如同流星从星球间的裂缝中坠落一般。世界裂成了两半,他象一颗无光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遥远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他已被这轨迹征服了。
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欧秀拉。他的脸,紧贴着她那柔软、娇嫩的头发。在海风和浓浓的黑夜的气息中,他吸着她头发的馨香。此刻,他的内心一片平静,顺从地沉浸在未知世界中。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度了生命。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他们惊醒过来,站了起来。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沉寂。这就是一切。
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深处低低地闪烁着几点光亮。又回到了尘世。这不是她心中的幸福,也不是他内心的静谧。这是个幻想的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又不完全是那个古老的世界。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寂静是永恒不朽的。
船在黑夜中靠岸登陆,就像是从冥河降落到荒芜的地狱里。这黑暗的地方灯火正阑珊,脚下铺着木板,到处都只有荒凉。欧秀拉远远看到那个巨大的苍白而奇异的字母“奥斯坦德”立于黑暗之中。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像昆虫般忙碌地穿梭于黑暗的夜色中。搬运工们在用那不像英语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运送着重重的袋子。当他们跑开时,他们那无色的衬衫看上去像鬼魂似的。欧秀拉和很多其他待检旅客一起站在栏杆外,夜幕中到处是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们翻检着袋子里的衣物,然后匆匆地划上一个粉笔记号。
检查完了。伯基拿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出口,站在空旷的夜幕里——噢,这里是火车站台。在黑暗的夜空中仍不时传来令人心烦的喧杂声。火车之间的阴影里,一些幽灵般的人影来回窜动。
“科隆——柏林,”欧秀拉看清了挂在那边火车上的牌子。
“我们到了。”伯基说。欧秀拉看到她这边写着“阿尔萨斯——洛斯密根——卢森堡——巴塞尔”
“就是那辆车,巴塞尔。”
搬运工走过来。
“去巴塞尔——二等车厢?——在那边。”于是他爬上了高高的火车。他们俩跟在后面。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
“还有多久火车能开?”伯基看了看表问搬运工。
“大约半个小时。”说着,这个穿蓝衬衫的搬运工就不见了。他长得丑,态度蛮横。
“来,”伯基说,“天冷,我们吃点东西。”
站台上有个卖咖啡的货车。他们喝了点滚热的咖啡,又吃了夹着火腿的面包卷。欧秀拉大咬了一口,差点弄歪她的下巴。他们在高大的火车旁散步,觉得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
芜,就象在地狱中,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荒芜,凄凉,到处都是这种阴郁的景象。
最后,他们的火车终于载着他们穿入了沉沉夜幕。黑暗中,欧秀拉分辨出了那平坦的田野,那潮湿平坦、荒芜、黑暗的欧洲大陆。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很快又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布鲁支①了!然后火车又继续在黑暗中穿行。偶尔闪过沉睡的农田、枯瘦的白杨和荒弃的公路。她握着伯基的手惊讶地坐着。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象个幽灵,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上双眼。然后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睁开了。
黑暗中几处亮光闪过——根特②站到了。又有几个幽灵似的旅客下了车。然后是铃声,然后车又驶入黑暗。欧秀拉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盏灯从铁路旁的农场走出来,走向漆黑的农舍。她想起了马什农场,在考塞西③那熟悉的古老的乡村生活。天啊,她离童年有多么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这么无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生活隔得太远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记起了那个叫泰莉的仆人。她常常给她的面包上抹上黄油,撒上红糖。那个古老的卧室里,有爷爷的一只表,表面的数字上画着两朵玫瑰装在小篮子里——现在,她却和伯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童年与现实,这距离太遥远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个在考塞西教堂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只小动物而不是她自己。
①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的一城市。
②比利时城市。
③玛斯是布朗温一家世代居住的农庄。考塞西是玛斯附近的镇子。这些都在《爱恋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叙述。
他们到达布鲁塞尔了。有半个小时的早餐时间,他们下了车。车站上那个巨大的钟显示出六点。他们在小卖店里喝了点咖啡,吃了些加蜜的面包卷。这里太阴郁,总是这么凄凉、肮脏,一个荒凉的巨大空间。可她在这儿用热水洗了手脸,还梳了头,这还算有福分。
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