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她们走过一条小路,看到一只知更鸟停在灌木丛顶上的枝权上尖声鸣啭。姐妹俩停下脚步望着它,古迪兰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冷嘲的微笑。
“它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吧?”古迪兰笑着说。
“可不是吗!”欧秀拉惊呼道,同时做了个小小的讥诮的鬼脸,“它不就是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①吗!”
①劳埃德·乔治,20世纪初英国工党领袖,后成为首相。
“是啊!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全都是。”古迪兰兴高采烈地大声附和道。
后来,一连好几天,欧秀拉一直把这些无休止地闯入脑海的小鸟看作是身材矮胖、在讲坛上扯着嗓门叫喊的政客。他们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即使对这种想法她也产生了厌恶。几只黄色的知更鸟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小路上。在她看来,它们那么秘不可测,带着神奇的使命向前飞射出去。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把它们都看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毕竟有失偏颇。我们实在根本不了解它们。它们都是陌不可知的力量。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把它们当人一样看待有失偏颇。把动物拟人化是多么傻呀!古迪兰实在太冒失,太傲慢。她拿自己去衡量别的一切,而把其他的一切降低到人类的标准。鲁帕特说得完全正确,人类本身让人厌恶,因为他们竟用自己的形象来描绘宇宙。幸亏,宇宙没有人类的属性。”在她看来,把鸟类都说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是不敬的行为,扼杀了一切纯真的生命。这样比喻知更鸟实在是欺人之谈,是对它们的低毁。然而,她也这样比喻过,但她为自己开脱道,那是受了古迪兰的影响。
从此,她开始有意疏远古迪兰,开始反对她一贯坚持的意见。在精神上,她又转向伯基。自从他上次求婚没有成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不想见他,因为她不愿被迫作出接受的选择。她明白他要她嫁给他意味着什么,模模糊糊地知道,但她没有讲出来。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爱、哪一种屈服。但是,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爱情呢?她毫无把握。她难以确定自己渴望的是否就是这种保持独立的相互协调。她需要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密。她想完全地占有他,最终地占有他。哦,那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将他一饮而尽,就像汲取生命般地痛饮。她私下里发誓,愿意效仿梅瑞狄斯①诗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尽管这首诗写得叫人恶心——用自己的胸脯温暖他的脚心。但有一个条件,他,这个她的爱人,必须毫不保留地完全爱她。然而,她微微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完全听任她的摆布的。他不相信完全舍弃自我这一套,他曾公开这么说过。这是他的挑战。她准备为之而同他抗争,因为她相信爱情至高无上。她认为爱情远远超越个人,而他偏偏说个人在爱情之上,在一切关系之上。在他看来,充满生气的独立的心灵把爱情看成它的一个条件,看成保持心灵平衡的条件。但是,她认为爱就是一切,男人必须完全服从于她,而作为回报,她愿意卑躬屈膝地给他做女仆——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
①梅瑞狄斯,英国19世纪后期小说家、诗人。
第二十章 角斗
求婚失败后,伯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贝尔多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活生生的大傻瓜,整个事情像是个闹剧。但是,他并没有为失败而心烦。让他深感气恼、感到受愚弄的是,欧秀拉反复唠叨着“你们为什么要欺侮我”,还显出一副十分得意而不经意的样子。
他直奔肖特兰茨。在那儿,他找到了杰拉德。他在藏书室里站在那儿,背对着火炉一动不动,看上去极度不安和空虚。他的确很空虚,想干的事,他都已经干了,现在已经无所事
事。当然,他可以坐车出去,可以驾车去乡镇。但是,他不想坐车出去,也不想驾车去乡镇。他也不想去瑟尔比斯家做客。他不知该做什么,因此钉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没有动力的机器。
这对于杰拉德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无聊,他总是终日忙忙碌碌,从不感到怅然。可是现在,他身上的每一部件似乎都在渐渐停止运动。任何别的事他也不愿干了。他身上的惰性拒绝对外界任何刺激作出反应,尽管他可以做一些事情,解脱这种无聊的痛苦,但他把这些全都置之脑后。只有三件事可以让他有欲望,让他生活下去,一是喝酒、吸毒,二是伯基的安慰,三是女人。可是现在,没有人和他一起共饮、也没有女人,他知道伯基已经出国。因此,他只有在这里忍受着空虚。
当他看到伯基时,脸上霍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天哪,鲁帕特!”他惊喜地招呼道,“我刚才正在想,现在最要紧的,莫过于来一个消除孤寂的好伙伴。”
他看着对方时,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笑意令人惊诧。这是感到无限欣慰的目光。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甚至有些憔悴。
“我猜你的意思是指中意的女人吧?”伯基挖苦道。
“如果有选择的可能,当然可以。如果没有女人,有个有趣的男人也行。”他边说边大笑起来。伯基靠近火炉坐了下来。
“你一直在干什么?”伯基问。
“我?没干什么。我刚才正闷闷不乐呢。事情全无着落,我既不能工作,也不能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年老的一个标志。”
“你的意思是感到厌倦无聊吗?”
“厌倦?我不知道。我就是无法静下心来。我觉得魔鬼就在我身上,要么就要快死了。”
伯基仰头瞥了他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应该试着摔东西。”伯基建议道。
杰拉德微微一笑。
“也许是该这样。”他说,“只要有值得我摔的东西。”
“完全正确。”伯基的语调柔和。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沉默中各自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人必须学会等待。”伯基又说。
“啊,上帝!等待!我们在等待什么呢?”
“有句老话说,治疗无聊有三法:睡觉、喝酒和旅游。”伯基说。
“都没有用的。”杰拉德说,“在睡觉时你会做梦,在喝酒时你会诅咒,旅游的时候,你会对行李员叫嚷。不,工作和爱情才是两种办法,不干工作,就该恋爱。”
“那就恋爱吧。”伯基讲。
“给我一个恋爱对象吧。”杰拉德说,“恋爱的对象是要消耗尽的。”
“是吗?然后呢?”
“然后就死去。”杰拉德道。
“那你早该死了。”伯基说。
“我看不见得。”杰拉德答道。说罢他将手从裤袋里抽出来,伸手去取烟。他显得有些紧张,烦躁不安。他用灯点着了烟,身体向前,悠然地抽起烟了。虽然他独自一人,但还是穿得十分整齐,好像平常去参加晚宴一样。
“在你说的两种疗法之外,还有一个第三种疗法。”伯基说,“工作、爱情和搏斗。你忘了搏斗了。”
“大概是忘了。”杰拉德说,“你练过拳击吗?”
“没有。我想没练过。”伯基说。
“唉!”杰拉德仰起脸,慢悠悠地把烟朝空中吐去。
“你问这个干吗?”伯基问。
“没什么。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来它几个回合。可能你说的对,我需要摔点什么东西,这倒是个好建议。”
“所以你就想不如干脆揍我吗?”伯基说。
“你?嗯!也许是!当然,比较客气地揍。”
“这够客气的了!”伯基辛辣地讥讽道。
杰拉德背靠壁炉站着。他俯视着坐着的伯基,眼里闪现出恐惧的神色,就好像雄性的马眼,眼中充着血。过度紧张,还经常恐惧地回头张望。
“我有这样一种预感,如果我不克制自己,就可能干出蠢事来。”他说。
“为什么不干呢?”伯基冷冷地说。
杰拉德显得很不耐烦,不时垂目看着伯基,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我曾经学过日本式摔跤。”伯基又开口道,“在海德堡时,一个日本人和我同住一幢楼,他教我些日本式摔跤,不过,我可不太行。”
“你学过这种玩艺儿!”杰拉德几乎惊叫起来,“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把戏。我想你指的是柔道吧?”
“是的。可是我学不好那种东西,我对它们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我可感兴趣。开始是怎么样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所学的做给你看。”伯基说。
“真的吗?”在杰拉德绷紧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他说,“我很想看看。”
“那么我们就试试吧。只不过你那浆硬的衬衣不适合玩这个。”
“那就把衣服脱了吧,来个痛快的。等一会儿。”说着他按铃叫来了管家。
“拿些三明治和一瓶苏打水。”他对管家吩咐道,“然后今晚就别来打搅了,也别让其他人进来。”
管家下去了。杰拉德回身转向伯基,眼中闪着光彩。
“你以前和那个日本人摔过跤?”他问,“你们脱衣服吗?”
“有时候脱。”
“真的!那他的水平怎么样?”
“不赖,我认为。不过我是外行。他非常灵敏和狡猾,爆发力很强。叫人惊叹的是,那些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说变就变。抓着你的不像是人手——像是水蛭一样。”
杰拉德点了点头。
“我能想象得出,”他说,“自从见过他们的模样后,我对他们很反感。”
“既让人厌恶又吸引人。他们在还没有发功时,面色苍白、让人讨厌。但是,在他们激动和兴奋时,他们身上有一种明显的吸引力,一种非常奇特的电粘液,犹如电鳗一样。”
“噢?是吗?也许是。”
这时,管家把盘子端过来,放在桌子上。
“别再来了。”杰拉德吩咐道。
门关了起来。
“那么来吧。”杰拉德说,“我们这就脱衣服开始吧?先喝一杯怎么样?”
“不,我不想喝。”
“我也不想。”
杰拉德锁上门,然后挪开了家具,房间很宽敞,铺着地毯。他迅速甩掉衣服,等待着伯基。伯基皮肤白哲,身材瘦弱,朝他走来。与其说伯基是个有形的物体,不如说只是个影子。杰拉德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存在,但却觉得他虚幻不可捉摸。与其相比,杰拉德却显得有实有形,非常醒目,是一件毫不掺杂质的完美实体。
“现在,”伯基开口道,“我来把我学过尚还记得的几手做给你看。你让我这么抓住你。”说着他的手几乎抱住了杰拉德赤裸的身体。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他已经把杰拉德甩过身去,脑袋冲下躺在他的膝盖上。他放开手后,杰拉德跳了起来,两眼发亮。
“这一招真利索。”他说,“再来一下。”
随后,两人扭打在一处。他们俩看上去迥然不同。伯基高高瘦瘦,骨架细小匀称。杰拉德却要重得多,厚实得多,他四肢发达,肌肉健壮,体形优美。他似乎具有恰当、足够的重量站在地球的表面;而伯基却像地引力的中心。杰拉德具有使不完的由摩擦而产生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比较呆板,然而爆发性强,简直无以匹敌;而伯基却像个抽象的影子,几乎到了无形的地步。他的身体灵活、飘逸,虽然还没碰到对方,但会突然地把对方抓住、透过皮肤的表层,简直像是抓在杰拉德心中。
然后,他们停下来,讨论一下方法。接着重新又练习起抓和摔的动作。慢慢地,他们相互习惯了对方,习惯了对方的节奏,摸透了对方的体力。他们开始正式摔斗。他们几乎使自己的雪白的身体非常紧密地挤靠在一起,仿佛是想融为一体。伯基身上有一种极大的、不为人察觉的能量,这种能量化成不可思议的力量压住对方,仿佛在对方身上施用了魔咒,把他压在身底下。直到这股力量消失后,杰拉德方才如释重负,令人眼花缭乱地挥舞着他那双白皙的手臂。
他们俩就这样相互缠结在一起,进行着力量的角斗,愈来愈逼紧对方。两个人的身体都十分洁白而清晰。但是杰拉德身上接触的部位发红发亮,而伯基身上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白色。他似乎穿透到杰拉德那结实而魁伟的身体内,将自己的身体和对方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以便能够神奇地降服它。自始至终,他就像个料算如神的巫师,预知对方要采取的每一个动作,迅速抓住时机,将每个动作化解掉,抵消掉,犹如飓风一般戏弄着杰拉德的四肢和躯体。似乎伯基的整个肉体的智慧都施加到了杰拉德身上,就好像他那优秀的提炼过的能量进入了这个更加完美的肉体上,像是一种神奇力量撒下了一张大网,通过肌肉进到了杰拉德肉体的内部,在那里筑起一座监狱,将他死死网紧禁锢。
他们就这样动作迅猛地摔扭着,全神贯注,直到两人心无旁鹜,忘却了一切。两个白皙的身影越扭越紧,越扭越近,斗成一团。在房间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他们的四肢非常奇怪地扭在一起,就像是章鱼的触手。这一团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肉体在古褐色的书墙之间默默地搏斗着,不时传出急促的喘息和叹气。然后就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