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们不让你看俾斯麦,小姐?”他问法国女教师。
“是的,先生。”
“啊,她们可真坏。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它呢,布朗文小姐?我想把它送到厨房去,做菜吃。”
“哦,不!”温妮急叫起来。
“我们要给它画画。”古迪兰说。
“给它画画,然后肢解它,把它送去做菜。”他故意挑逗她们说。
“哦,不!”温妮一面笑着强调说。
古迪兰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她抬头看着他,对他嫣然一笑。他顿时感到心灵受到了抚慰。他们的目光会意地相遇了。
“你觉得肖特兰茨怎么样?”他问。
“哦,我很喜欢这儿。”她口气平淡。
“很高兴你喜欢它。你注意到这些花了没有?”
他领着她沿着花径向前走去,她专心致志地跟着他。温妮尾随在两人身后,法国女教师在最后。他们在一丛带条纹的喇叭花前停了下来。
“它们多奇妙呀!”古迪兰惊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花。不知怎么的,她那虔敬、欣喜若狂的赞美神态给他的心灵带来抚慰。她弯下腰去用她那极其纤细的手指尖,轻轻触摸那些花瓣,这使在另一旁看着她的杰拉德十分愉快。当她站起身时,她那由于观赏花朵的美丽而变得十分热切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
“这些是什么花?”她问。
“一种牵牛花吧,我想。”他答道,“我也不太了解。”
“它们对我来说更陌生。”她说。
他们站在一起,亲昵中夹杂着虚情假意,距离很近却又紧张不安。他已经爱上了她。
她意识到法国女教师就站在不远,像个法国小甲虫注意着、估摸着这边。于是,她和温妮一起走开了,推诿说她们要去找俾斯麦了。
杰拉德目送着她们离去,他一直盯着古迪兰那藏在衣服里的柔软丰满的身体。她的玉体该有多么光滑、芳醇和柔软,使他百看不厌。她是他梦寐以求的最理想的女子。他只要能靠近她,就再也别无奢求了。他只应去找她,把他献给她。
同时,杰拉德也敏锐地注意到她整洁利索的身影,她像某种长着细腿的优雅的大甲虫,悠闲地立在高跟鞋上。她那光滑的黑色外套无可指摘,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很高,发式相当考究。她的周全和完美无疵使他反感,他厌恶她。
然而,他又很尊重她。她的一切无可挑剔。但古迪兰还是让他生气。在他们举家居丧的日子里,她竟穿着如此艳丽的服装,像个花花绿绿的金刚鹦鹉。他注视她,看她走路时抬腿
的动作,淡黄的袜子、深蓝的裙子。这些都使他兴奋,他能感觉出她举止中那股挑衅,她向整个世界挑战。她微微笑着,似乎听到了胜利的号角。
古迪兰和温妮穿过屋子来到后院。马厩和外屋都在那儿。这时,四处一片寂静,杳无人声。克立克先生坐车到附近兜风去了,马夫刚刚把杰拉德的马从拐角处牵过来。两个姑娘走向角落的兔笼子,去看那只黑白色的大兔子。
“它真漂亮!哦,快看它竖起耳朵听人讲话的模样!它那样子有多傻!”温妮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说:“哦,我们快说话,让它竖起耳朵听。快,它听的时候那么聚精会神。是吗,亲爱的俾斯麦?”
“我们能把它放出来吗?”古迪兰问。
“它很壮,真的太壮了。”她边说边看着古迪兰,一副极不相信的目光打量着她。
“我们可以试试,对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是它踢得可凶了。”
她们取下钥匙打开笼子,兔子顿时在笼子里狂奔起来。
“它有时抓起人来可厉害了。”温妮显得十分兴奋,“哦,快看呀,看它多奇妙!”兔子绕笼子飞速跑着。“俾斯麦!”孩子更加兴奋地嚷着,“你太吓人了,你这讨厌鬼!”兴奋之中,温妮抬起头来调皮地看了古迪兰一眼。古迪兰嘴上挂着讥诮的微笑。“温妮在无法形容的狂热中发出一些奇怪含混的声音。瞧,它静下来了!”看到兔子在笼子远远的一角处停了下来,她叫喊道,一面抬起头看着古迪兰,侧身慢慢向她移近,然后激动而又神秘地对她耳语道:“我们现在抓它好吗?”说完她顽皮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们打开了笼门。古迪兰把手伸进去,一把抓住了蹲着不动的兔子。她握住了它的长耳朵。然而,兔子很健壮,一下子伸开四腿,拼命地往后蹬。古迪兰把它往前拉的时候,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后,它便被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它的两只耳朵被抓着。它的身体像弹簧一样一曲一伸地扑腾着,乱踢乱蹬。古迪兰扭过脸去,伸直了手臂提着这只黑白相间的兔子。这只兔子性子暴烈得不可思议,所以古迪兰只好紧紧地抓住不放。她简直有点心慌意乱了。
“俾斯麦,俾斯麦,你太可怕了!”温妮被吓坏了,“哦,把它放下吧,它太野了。”
古迪兰被掌心里突如其来的这种狂暴所惊愕。片刻之后,她才恢复了镇静,一股怒火涌遍全身,她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所小屋般剧烈地抖动着,丝毫不能自主。她的手腕被这畜牲的爪子抓伤了好几处,她心中一阵憎恶。
就在她拼命想把这只乱抖的兔子压在手臂底下时,杰拉德赶了上来。他暗暗觉察到她那沮丧、愤怒的情绪。
“你们应该叫一个仆人来帮忙。”他边说边赶上前来。
“哦,它真可怕!” 温妮惊慌地高叫道。
杰拉德伸出他那紧张而肌肉发达的手,从古迪兰手里抓住兔子的耳朵,把它接了过去。
“它的力气大得怕人。”古迪兰这才松口气尖声叫道。她的声音犹如海鸥的尖叫声,奇怪而充满了仇恨。
那兔子在半空中缩成一个圆球,然后猛地一蹬,身子甩出去像条弓。它看上去简直像着了魔似的。古迪兰看见杰拉德身体收紧,眼中一片茫然。
这长长的、凶神般的畜牲又乱蹬了一阵,身体横在半空中飞了起来,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随后又蜷缩成一团。它的力量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杰拉德的身体随着它的挣扎猛烈地晃动着。突然,他一阵狂怒,像闪电一般,往后一抽身,用空着的手像只鹰爪般掐住兔子的脖子,几乎同时,传来兔子那尖利的垂死般的嘶叫,它猛地抽搐了一下,最后挣扎着嘶咬着他的手腕和袖子,它四爪狂舞,肚皮一下子变得煞白。杰拉德将它猛地一甩,紧紧地夹在了胳膊底下。兔子哆嗦着,躲闪着。这时,他的脸上露出微笑的光彩。
“你绝想不到一只兔子竟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看着古迪兰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犹如黑夜一般乌亮。在一场剧烈的搏斗之后,兔子的嘶叫几乎撕开了她意识的面纱。他注视着她,脸色由于紧张而显得更加苍白。
“我不怎么喜欢它。”温妮低声嘟哝道,“它真让人讨厌。我还是喜欢我的鲁鲁。”
当古迪兰恢复平静后,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思想已经暴露。
“还有什么比它的尖叫声更吓人!”古迪兰惊叹道。
“的确叫人难以忍受。”杰拉德说。
“它干吗那么傻。反正总要被提出来的?”温妮这么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试探着碰了碰兔子。它仍然躲藏在杰拉德的胳膊底下,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它没死吧,杰拉德?”古迪兰问。
“没有。不过它真该死。”他答道。
“对,它该死。”女孩附和道,心里感到有趣,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她更加大胆地又去碰了一下兔子,“它的心脏跳得快极了,它多有趣啊,我看它真滑稽。”
“你想把它放哪儿?”杰拉德问。
“放在小草园里吧。”古迪兰说。
说完古迪兰用她奇怪的黑眼睛望着杰拉德,几乎像是在求饶。那目光使人觉得她既受他摆布,又终将战胜他。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他感觉到他们俩都可怕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加以掩饰。她像神奇的白色火焰的容器,他有闪电般强大的力量她都想去容纳。然而,他却不怎么自信,常常有种恐惧感。
“它伤着你没有?”他问。
“没有。”她答道。
“真是个无知的畜牲。”说着他把脸转向一边。
他们一起来到了小庭院。庭院四周围着破旧的红墙,墙上的缝隙处长着青藤。院里的草坪柔软、整齐,多少年以来它们一直这样像地毯般覆盖着地面。头顶上天空碧蓝。杰拉德把兔子放下来,它静静地蜷伏着,毫不动弹。古迪兰略带恐惧地看着它。
“它为什么不动?”她几乎叫了起来。
“它在装死。”他说。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由于一丝恶意的微笑而抽搐了一下。
“真是个傻瓜!”她嚷道,“你说它是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大傻瓜?”
她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又流露出对—切都了解的讥嘲之意和极度的冷酷。他们俩既是盟友又是仇敌,彼此的怨恨把他们俩神秘地紧紧联系在一起。
“你受了几处伤?”他问道,一边把他硬实的前臂伸出来给她看。他的手臂白皙、坚实,上面被抓了好几道血红的口子。
“多吓人啊!”她叫了起来,被这可怕的情形吓了一跳,“我倒没什么。”
她抬起手臂,滑腻白皙的皮肤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
“真是个魔鬼!”他惊叹道,显得十分关切,“伤口不怎么疼吧,啊?”。
“一点不疼。”
突然,刚才像一朵花般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兔子,蓦地蹦了起来。它一圈又一圈地在庭院里奔跑着,犹如出膛的子弹,又像流星似地迅疾地绕着圈子。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那兔子仿佛正中了某种邪怪的符咒。它一圈圈地飞奔着,在红墙围起的绿草地上像旋风般转圈。
突然,它停了下来,慢慢地在草地里跛行着,尔后蹲坐下来打量着四周。它的鼻唇如同微风中拂起的一片绒毛微微抽动着。思量了几分钟后,它睁开眼睛,似看他们,又似未看他们,随后,它平静地向前跛行了几步,开始吃起青草来。它的鼻唇快速地嚅动着,样子十分难看。
“它疯了。”古迪兰说,“它肯定是疯了。”
他大笑起来。
“问题是,”他说道,“什么是疯狂?我想它该不是兔子般的疯狂吧?”
“你认为不是吗?”她问。
“是啊。他本来就是兔子。”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猥亵的笑容。她看着他,与他心心相印,心中知道他和她一样不可屈服。这使她感到屈辱,感到愤慨。
“感谢上帝我们不是兔子。”她的声音尖锐刺耳。
他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了。
“不是兔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道。
慢慢地,她的脸上也漾开了笑容。对于他那猥亵的含义她心领神会。
“啊,杰拉德。”她用一种既重又慢的男人式语调说,“是兔子,而且还不限于此。”她的眼睛朝上,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他有一种再次被她打了耳光的感觉,或者不如说是被她慢慢地最终撕裂了他的胸膛,让他感到一种致命的麻木。他侧转身去。
“吃吧,吃吧,我的小宝贝。”温妮念咒语似地轻声召唤着兔子,悄悄地爬过去抚摸它。可它却从她身边跳闪开了。“让妈妈捋捋你的毛吧,亲爱的。它是多么神秘啊!”
第十九章 月色朦胧
伯基病愈以后,一个人到法国南部休养了一段时间。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给别人写信。欧秀拉孤零零的,觉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仿佛已没有什么希望。人就像一块渺小的岩石,而空虚的潮水却越涨越高。惟独自己才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洪水冲刷下的一块岩石,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变得顽固、淡漠、孑然一身。
对于这个世界,她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个世界全都滑入到灰
色空蒙的虚景幻影中去了。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一点联系、一点接触。她鄙视和憎恶虚情假意。在她的内心深处和灵魂深处,她鄙夷和憎恶人们,尤其是成年人。她只爱孩子和动物。她爱孩子,对孩子的爱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只想拥抱他们,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然而,这种培植在同情和绝望基础上的爱,对她是一种束缚和痛苦。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和她相似,独来独往,不愿合群。她喜爱田野里的牛马。每一个都是自我独立的,诡秘莫测,不用受什么讨厌的社会规则的限制。它们不会有激情,因而也不会存在悲剧。欧秀拉痛恨激情和悲剧。
有时她也会对人们说好话,显得活泼可爱,讨人欢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没有人会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对人类那种鄙视的嘲笑。她对人怀有切齿的仇恨。“人”这个词在她看来都是可鄙的,使她深为反感。
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的思想就处于这种封闭和对外界的一种无意识的鄙视和讥笑的状态中。对一切表示出讽刺性的轻蔑。她认为自己有过爱情,她认为自己充满了爱。这就是她对自己的估价。但是,她那光彩夺目的风度,她神奇的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