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你能让她变得自信,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惯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不然,无法想象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你会看到按照命运安排的结果会是怎样,你会知道婚姻有多少保障——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清楚了。”
“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
“不,我认为她只不过是想到更多的东西,或者不想过平凡的生活,因为没有得到,她可能就变得不那么正常了。”
“在有了一大堆不正常的孩子后。”杰拉德阴郁地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正常。”伯基回答,“你把那些最正常的人找来看看,他们都有一个不正常的自我隐藏在内部。”
“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
“对,”伯基说,“何尝不是这样!活着是一种诅咒,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种诅咒,常常诅咒得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
“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基,那表情显得不满足而好奇。
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
“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但做一名家庭教师——”
“我不会愿意做的——”
“是啊!古迪兰很可能也这么想。”
杰拉德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把她看作是一名家庭佣人,他会把各个细节都注意到,对她表示特别的感激。”
“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你光有钱就可以雇佣古迪兰·布朗文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
“是吗?”
“是的。如果你连去了解这一点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么她是不合适你的。”
“但是,”杰拉德说,“如果我们的地位平等的话,我希望她不做一名教师,依我看教师和我的地位不同。”
“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
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要求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基想让他承认人与人内在的区别,但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与他的原则相背离。他站起来准备走。
“我快把我的工作给忘了。”他笑道。
“我早该提醒你的。”伯基笑着调侃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吗?”
“是的,鲁伯特。我们可不能都像你一样——我们很快就会贫困得陷入困境,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
“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基嘲弄地说。
“并不象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
“并对此很满意。”伯基补了一句。
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基。他裸露着颈部,头发很乱地散盖在很浓的眉毛上,下面的一双眼睛闪着光彩,十分镇定,但也含有讽刺的神色。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步伐。
“就这样吧,”伯基说,“再见。”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微笑着。
“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会想念你的,我就在磨坊那儿。”
“过几天我就去。”伯基说。
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而此刻却充满了热情——当然,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基还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温暖,好似一股催人入睡的暖流,流过杰拉德的头脑。
“那么,再见吧。你还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伯基目送着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走出门去,那发亮的头发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又翻身睡去了。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
住在贝尔多弗,欧秀拉和古迪兰有一阵子都特别安宁。在欧秀拉心目中,一时间伯基不存在了,他似乎已没了意义,对她来说变得无足轻重。欧秀拉又兴高采烈地恢复了自己原来的生活,把他抛在了脑后。
前一段时间古迪兰几乎每时每刻都惦念着杰拉德·克里奇,甚至觉得自己跟他肉体上都产生了联系,但现在她却没有兴趣去多想他。她心中有一个新的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去尝
试一种新的生活。她心里一直有什么在警告她防止同杰拉德建立最终的关系。她觉得最明智的是与他保持一般的朋友关系。
她准备去圣彼得堡。在那儿,她有个朋友,和她一样是雕塑家,这个朋友同一位爱好宝石的俄国阔佬儿住在一起。那位俄国人放荡的情感生活对古迪兰很有吸引力。她并不想到巴黎去,巴黎太枯燥,太令人生厌。她倒愿意去罗马、慕尼黑、维也纳、圣彼得堡或莫斯科,在彼得堡和慕尼黑她都有朋友。她已经写了信,询问了有关住房的情况。
她已存了一笔钱。她回家乡来住,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省钱。眼下她已卖掉了几件作品,那些作品在展览中得到了好评。她清楚,如果到伦敦去,就可以出名。可是她太了解伦敦了,她想去别处。她有七十镑,对此别人一无所知。一得到朋友的消息,她就可以动身走了。别看她表面上温和平静,其实她的性格是躁动型的。
有一天,姐妹两人到威利·格林的一个农家去买蜂蜜。女主人科克太太身躯肥胖,脸色苍白,鼻子很尖。她让她俩进到她的舒适而又过于整洁的厨房。她看起来很狡猾,满嘴的甜言蜜语却掩盖不了她那副恶相。厨房尽管舒适整洁,却让人嗅到一种恶毒女人的气味。
“布朗文小姐,”她有点讨好地说,“回到老地方,还喜欢这儿吧?”
古迪兰一听她说话就讨厌上她了。
“我无所谓。”她生硬地回答。
“是吗?嗨,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儿跟伦敦不一样的。你喜欢气派的大地方。而我们这些人则对威利·格林和贝尔多弗就很满意了。另外,你觉得我们的中学如何?人们都在谈论它。”
“我觉得怎么样?”古迪兰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觉得它不错?”
“对的,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确实觉得这是一所挺不错的学校。”
古迪兰感到很厌恶,态度很冷淡。她知道这儿的庸人们都讨厌学校。
“啊,你喜欢。我听了很多这样或那样的说法。能知道学校里人的看法真是不错。但观点是多样的,对不?海克洛斯的那位克瑞奇先生就特别支持学校。哦,真可怜,他可能呆不太久了,在这个人世间,他的身体太糟糕。”
“他的病又厉害了?”欧秀拉问。
“是啊,自从失去了迪安娜小姐他的病就重了,瘦得不成样子。可怜的人,他的烦恼太多了。”
是吗?”古迪兰嘲讽地问。
“是的,他真是多灾多难。没有比他更好更有良心的先生了。他的儿女们都比他差远了。”
“我想他们都像他们的母亲?”欧秀拉说。
“好多方面都象,”科克太太压低嗓门儿说,“她可是个傲慢的女人哩,我敢说,一点不错!她这人可看不得,能跟她说上句话可不容易。”说着这女人做个鬼脸。
“她刚结婚时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给她家当保姆,看大了三个孩子呢。他们太淘气,简直是个小魔鬼——杰拉德简直是个恶魔,如果他不是,就没有人是了,一个十足的恶魔,啊,那时他才只有六个月。”那女人的话音里透着一种恶气。
“是吗?”古迪兰说。
“他是个任性、霸道的孩子——他六个月就开始支使一个保姆,又喝又叫,吵得像个小恶魔。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时,我不知掐他的屁股多少回了。哎,要是再多掐几次,也许他就变好了。但他母亲不让人管他,——不——连说他都不行。我还记得她跟克瑞奇先生吵闹的样子呢。他实在气坏了,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关起门来用鞭子抽他们。可是太太却象一只母老虎一样在门口来回走,脸上全是恶气。门一开,她就举着双手冲进去对先生大叫‘你这个胆小鬼,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那样子真跟疯了一样。我敢说先生怕太太,他气疯了也不敢动她一手指头。想想仆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你只能自认倒霉,找罪受。”
“真的!”古迪兰说。
“什么事都会发生。如果你不任着他们把桌子上的茶壶打碎,如果你不让他们用绳子拴着猫的脖子拉着来回跑,如果他们要什么你不给,他们就发了疯地哭闹一场,然后他们的母亲就会进来问:‘他怎么了?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宝贝儿,你怎么了?’说着她会恶狠狠地盯着你,恨不得把你踩在脚下。不过她倒是没把我踩在脚下,只有我才能对付那几个小魔鬼——她是不会管孩子的,她才不想为他们操劳呢。可这些孩子太任性,他们可让人说不得。小霸王杰拉德可真不得了。他到一岁半时,我就走了,我受不了了。我拧过他的小屁股,管不住他我就拧他,但我并不为此而内疚——”
听到这儿,古迪兰愤愤然地走了。“我拧过他的小屁股”这句话把她气坏了。她无法忍受这些。她恨不得掐死那个女人。可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永远生了根,赶也赶不走。她觉得有一天她可能告诉他这件事,看他有什么反应。可一想到这一点,她又恨起自己来。
在肖特兰兹,一场毕生的奋斗就要结束了。父亲病了,就要死了。间歇性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经不那么清醒了。他越来越神志不清,感到周围的东西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身体好像被痛苦全部吞掉了。他清楚痛苦会不断从心中涌出,它们好似藏在身体的黑暗之中。可他没有力量或意志去把它找出来,更无法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就藏在黑暗中,这巨痛时时撕裂他,然后又陷入平静中。每当它来撕扯自己,他就蜷缩起来忍着,一但它离去,他又拒绝知道它是何物。既然它是在黑暗中,那就不要去知道它好了。因而他也就从不承
认有什么痛苦的存在。只有在他的内心深处,凝聚着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秘密,他才承认它对于身体的其他部位像是有点痛,一会儿就会消失,没什么大的影响,甚至还能给他以刺激。
但是,病痛渐渐吞噬了他。渐渐地,它几乎耗尽了他内在的潜能,他被吹进了黑暗中,他的生命被吸走了,他被吸进黑暗中。在他生命的薄暮时节,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所经营的事业已不存在,他所关心的社会利益已彻底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他的家对他来说也陌生了,他只淡淡地记起某某某是他的子女。这些对他只是个历史事实,毫无生命意义了。要想弄清他们跟他的关系那非得花一番力气不可。他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记不清了,她好像一片黑暗,好像他内心的痛苦。出于某种奇特的联想,他觉得他的病痛藏身之处与藏有他妻子的所在是一样的黑暗。他全部的思维和悟性都模糊了,现在他的妻子和那熬煎人的病痛变成了同一种黑暗的力量来对付他,而他以前从未正视过这股力量。他从未把这种恐惧驱赶开。他只知道有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占据着什么东西,不时地出来撕扯他。可他从未敢穿破黑暗把这野兽赶出来,他反而忽视了它的存在。他只是模糊地感到他的恐惧就是他的妻子,那个毁了他的人。毁灭他的原因就是痛苦,黑暗代表了两者。
他很少见到他的妻子。她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只是偶尔来到他的房间,伸长脖子压低嗓门询问他情况如何。而他则三十年如一日地回答说:“哦,还是那个样,亲爱的。”可他很怕她,表面上很平静,其实他怕她怕得要死。
但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他从没有在精神上垮下来。他就是现在死,他的精神也不会垮。他不清楚自己对妻子是什么样的感情。一生中,他常常说:“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她的脾气真是太倔犟了。”他对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他用怜悯代替了仇恨,怜悯成了他的保护伞,成了他的常胜武器。尽管她的性格暴躁,但他在心中依然可怜她。
而如今,他的怜悯随着他的生命都渐渐耗尽了,他开始感到可怕甚至恐怖。他就是死了,他的怜悯心也不会破灭,不会象一只壳虫那样被辗碎。这是他最终的源泉。别人仍会活下去,会体验活死人的滋味,体验那种绝望感。可他决不这样,他决不让死亡得胜。
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乐善好施,爱邻如宾,甚至爱邻胜过爱自己。他是个大矿主,雇佣了许多劳动力。他心中念念不忘基督的话,同自己的工人们同心同德。而且,他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