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起义遭到了失败,我隐姓埋名来到巴黎。只要一有可能干点什么的话,我将重返意大利。”
“这是您最后的决定吗?如果是那样,‘在一个美好的早晨……’”列尼喃喃地嗫嚅道。
“在一个美好的早晨,纵然我被抓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然应该这样。不过,列尼,看来,这正是我毕生的事业。现在我打算去袭击这个极端保守的山村,带着这块足以说明我是异教徒的凶残贱民的刀伤,去见你那笃信宗教的姨妈和整个贵族的家庭。您打算怎样向他们介绍呢?”
列尼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泰然地回答:
“我想最好什么也不说,起码一见面是这样。父亲和妹妹是不会提出一些有失礼貌的问题的,而其他人也都会以为你是决斗留下的刀伤。依他们的看法,这当然是罪过,但并不是一般人的污点。至于姨妈和哥哥,现在情绪不佳。倘若我们一见面就说出实情,那我们家中的关系立刻会尖锐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他们会认为您的行为是有罪的。”
“那您怎么认为呢?”
范里斯带着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冷笑看着列尼。可是,列尼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问我吗?我对您和您从事的事业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我早在帕斯塔莎河谷时就回答您了。”
安利、昂热莉克和布朗西接待客人虽是客客气气的,但也流露出一些冷淡。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他们若在家里会见列尼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更热烈。而现在在家中经受着如此痛苦的情况下,他却应邀而来,他们觉得有些不尽人情。
列尼在这种时刻邀请客人,是破坏了一切礼遇,超出了常规。
“当然,有客有容怠慢。”昂热莉克对侯爵说,“但是列尼对我们大家所表现出来的刚愎自用,是令人吃惊的。我们心中这样难过,哪有心思请客呢?”
“可您不觉得也该考虑考虑列尼的想法吗。”侯爵这样回答她,“如果他现在需要自己朋友的帮助,那他可能除玛格丽特外,不考虑其他方面。”
昂热莉克不高兴地唠叨起来。
“猜到我们这个小可怜家伙的想法并不难。她当然什么也没有说。这都是列尼的主意。我告诉她说哥哥领来一位朋友的时候,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列尼的作法太残忍了。”
“如果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列尼,恐怕是不妥当的。”侯爵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侯爵本人接待客人是冷热适度的。范里斯同样是如此。列尼感他们那种尖锐的对话弦外有音,似乎感到了两支剑交锋的铿锵声。“父亲为什么这样憎恨他呢?”他心里想着,发现侯爵的目光从范里斯畸形的脸上滑过,又添加一层疑问:“我多想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个刀伤的?”
不一会儿,他领范里斯去见妹妹。妹妹的屋子里装饰着鲜花。春天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口射到屋里,但这更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这次为了迎接列尼的到来,她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但那浓厚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背到脑后。玛格丽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和客人握手。她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愁苦而机警地注视着来客。为了应酬客人,她说话的腔调是很不自然的、做作的和勉强的。
“我非常高兴,终于和您认识了。我早就盼着和您见面,可怎么也找不到机会。我甚至都这样想过,您也许只留存在列尼一个人的想象中了。”
“确实如此。”接着是敏捷的回答,“起码我目前的处境是这样。在这个世上,列尼如果没梦见我,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呶,这太过分了。”列尼表示反对,“我没有做过什么恶梦,他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罗玛什卡。”
可惜,玛格丽特没有听进去。她透过低垂的眼睑注视着客人。
“可您……”她轻声说了一下又停住了。
他用微笑回答她的目光,接着说道:
“对这些话我会不会恨他?偶尔会的。”
玛格丽特把头向后一仰,默默地看着范里斯——开始是带着好奇的心理,后来就感到莫不可测和令人惊讶了。他并不象她背地里憎恨的那种贪图幸福和一切顺心的人。当客人走进屋里的时候,她发现他走起路来是一拐一拐的。现在,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他那残废的左手和脸上的伤痕上。她突然发现,他大睁着眼睛,鼻孔发白而抖动起来。这时,她听他哥哥问了些什么,而她心不在焉地随便回答了一声:
“我不知道,亲爱的。”
范里斯转过身去。一切又仿佛都在一个红色雾霭中飘过。“只有你,这个自命为上帝的禽兽,”他想到,“可以如此戏弄嘲笑一个嘶哑呻吟又无力自卫的生灵!你对我作的还嫌少吗?”
这时,他立即想起,他不相信上帝,而且有不少人都不相信。但这些人的遭遇是极其悲惨的。耳边又响起了安得列亚那痛苦的呜咽声:“直是一群野兽,卡尔死得太惨了。”
他带着微笑向玛格丽特转过头去。
“您这里墙上的装饰可真不少啊。我没想到列尼给您带回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您这儿简直成了博物馆了。”
“不过,这个博物馆怎能比得上您搜集的武器呢。”
“我再不搜集了。罕见的珍品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列尼提高嗓门问:“您放弃收藏了?”
“是的,我春天出国前把搜集的珍藏全卖掉了。瞧,这是一顶带羽翎的帽子。列尼告诉你没有,这顶帽子是一个老酋长赠送给我们的礼物。”
“这位酋长为了杀死他兄弟,好象还向我们要过一道护身符呢。我曾多次对他表示过同情,是吧,列尼?兄弟互相厮杀,势不两立。他对我讲过,您穿上那套装束显得十分威武,难怪这给野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列尼穿戴上那套东西显得格外堂皇。我个子小,支撑不起来。不过,他的皮肤太白了。”
“那根本看不出来。穿上这套东西的时候,脸上要涂上红、黑、黄色的道道和圆圈。”
“难道你们也往自己脸上涂这些东西?大概这使他们很满意吧。白人也尊重了他们的风俗习惯。”
“当然,涂颜色很有用,就是吓得脸色发紫,你也可以高兴地意识到,这谁也不会发现。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产生了这种习惯。”
玛格丽特扫了范里斯一眼。
“若能用油色把脸上那种装腔作热的虚伪表情掩饰起来,那岂不是比用行为欺骗更来得方便吗?不是这样吗?”
“譬……譬如说吧,我们本来是懦怯的,却要装……装作勇敢。”
“就算这样吧,那只能说明胆怯。假如我们装腔作势,对我们本来讨厌的人故作姿态,那我们对他就更不仗义了。”
“我觉得,罗玛什卡,”列尼插了一句,“这种痛苦并没有格外加重你良心上的负荷。你虽曾说过谎话,可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娃娃呢。而且很快就克服了。现在对你不友好的人,还总是揪住这一点不放。”
“真的吗?”玛格丽特问了一声,抬起眼睛,但没有看哥哥,而看着范里斯。范里斯毫无恶意地回答:
“噢,我想,这一点他们迟早会改变的,只要他们不是不可救药的坏蛋。”
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就都笑起来了。
“自从发生不幸以来,”走出玛格丽特房间时,列尼对范里斯说,“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地笑呢。”
几天后,当列尼和安利钓鱼回来时,听到花园里传来一阵妹妹愉快的笑声。他向在栗树下的那群人走去时,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为使范里斯摆脱某种不幸,宁愿赴汤蹈火,他都在所不辞。
“什么使你们这样开心哪?”列尼问了一声。
范里斯没有向他转过身来,而玛格丽特又笑了起来答道:
“我们正在说布朗西最怕奶牛,后来大家又猜你们在南美最吓人的动物是什么。姨妈说是美洲狮。布朗西硬说是蛇,而我却认为是蟑螂。正在这个时候,列瓦雷士先生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就问他最怕什么?他说最怕‘黄胸脯的蜂鸟’,你怎么啦,列尼?为什么这样发抖,……莫非你也怕蜂鸟?”
“有一段时间简直怕得要死。”他喃喃地说,“但这早已成为往事了。”
范里斯看了他一眼。
“往事?完全过去了?那我就不必再担心啦。”
后来,当他和列尼一道散步时,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列尼,您真的这样认为吗?或者这样说,只不过为了不破坏我的情绪?”
列尼否定地摇摇头。
“我亲爱的范里斯,爱慕的表白无需重复多次。难道在您没有向我解释您那使我无法理解的行为之前,还要我作出难以承诺的保证吗?”
“莫非您对什么都从不问一个‘为什么’吗?”
“您为什么能跟我来呢?我是有自己的猜测的。我若不提出那些有分量的理由,您是不会来的。”
范里斯垂下目光接着问:
“您究意有什么猜测呢?”
“如果您感兴趣,那我就告诉您。有时我是这样解释的:您看到我由于莽撞而使自己遭到不幸……唉,我们本来没有使您能同我们保持毫不拘束的关系。也许,您……出于客气或者出于不相信我能重视您的忠告。您哪里知道我不是一个蠢货呢,总之,在这段时间里,使我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您的行为,而恰恰是我自己的行为。我不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欺骗大家,那简直是一种愚蠢而固执的行为。也许,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可能是想使您摆脱别人对您的盘问——您怎么就跟我走到一起来了。”
列尼默默地向范里斯转过脸去。范里斯停下脚步,看着花草。
“那后来呢?”
“后来,您支持了我的设想,我当然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您自然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的。开始,我一直等您谈起这件事来。但您一直不吱声。您大概发觉我对这段经历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不想使我难为情。”
“哎呀,列尼,列尼,您简直永远是个孩子啊!”
“这是一种有礼貌的暗示,您是不是想说我永远象驴子那样愚蠢?”
“我想说——象天使那样天真。难道您脑子从来没有闪过这种念头:只有您一个人才有理由不好意思吗?”
“范里斯,”列尼急忙打断他的话,“若是您对什么感到惋惜的话……那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您不想吗?恐怕现在我们既然谈到这种地步了,您一定什么都想了解。”
“好吧!”列尼说道,于是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把草帽向眼睛上拉一拉,“起码也得舒服舒服。您说吧,我听着呢!”
范里斯并排坐下,拨起一束小草,然后把它丢到一边。呆呆地望着前方。
“那个时候,”他开始讲起来,“人们使我感兴趣的,有两个方面:‘这个人能否利用’和‘该不该怕他?’我是怕您的。”
列尼一下跳起身来。
“不必讲了!这我是非常了解的。”
他听到身旁发出一阵不安的喘息声。
“我……在说胡话的时候,说到这个问题了吗?”
“您用手指数落到了我们每个人。当然也轮到我了。好象说我差点儿逼您到自杀的地步。但是,那一夜您多多少少是报复了我一下。”
范里斯又岔开了话题。
“有些东西比自杀还可怕。不管怎样,我怕杜普雷根据您的建议,不等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就把我解雇掉。我知道,那对我将是多大的打击。我不得不去讨好其他人,我替他们干活,迁就他们。但我却不愿讨好您和麦尔尚。对付麦尔尚比较简单,因为有关道德问题是不会使他激动的,而且后来我了解到,即使一切都暴露了,他也会谅解的。而您——可能不会,这是很重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跟着您,想面对面谈谈心。我想向您讲讲我过去的经历……算了,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了……现在连想这件事都感到可怕。但是,我当时想告诉您……凡是能讲的都告诉您,并请求您怜悯我,而如果您一定要揭露我的谎言或讥笑我也可以……”
“讥笑您?”
“人们长久以来一直在讥笑我……那时,我的武器随时都可以射击,我会给您身上捆上一块石头,将您抛进河里。我知道,只要干掉您,就等于砍断在杜普雷手中的束缚我的绳索。差一点我就真这样干了——可在那个决定性的关键时刻,人们却很少有下手的勇气,最好还是自杀算了。当人被逼进死胡同的时候,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这就是我当时的一些想法。后来我看到一只美洲狮。当你救的人,正是你想杀害的人时,你会感到奇怪吧。在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了,不然我在几秒钟前就可以开枪射击的。好在我神智恢复的不算太晚。就这样,在我的关照下,它只抓破了您的手……”
范里斯又抓起一束小草。
“就这些。”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就在这里结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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