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交啊!我只在他那里看过病。”
“这又怎么样呢?……您和您的女房东不也是认识不久吗,但人们对我说,您去伦敦后,她还难过得流泪呢。她那个给您擦皮鞋的小儿子,特别珍惜您新年给他的铜币,怎么也不舍得花掉。您怎么看呢?普列尼咖啡馆为什么对我招待得格外执勤呢?那里的佣人都崇拜您,而贝蒂容故意告诉他们说我是您的朋友。”
“这都是些蠢话!列尼,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当然啦!他们都特别怕您。不管怎样,您的崇拜者绝对不少。”
范里斯哈哈大笑起来。
“‘噢,上帝呀,你的唯一的小丑啊!’现在很多人都喜欢我啦,…这只是因为我扮演了小丑,使大家开心欢乐。哪怕只要我一分钟恢复本来面目,大家就会立刻对我群起而攻之。”
“都是这样吗?比如说麦尔尚呢?”
“麦尔尚是个好人,他没把你放到显微镜下,可以说,那些搞活体解剖的人,在实验室外,对人都是非常善良的。是的,在你不信任他们并且不告诉他们你有病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对你很好。”
“呶,就拿麦尔尚来说,他可是事先见到了这一切的。”
“别说了!不知怎么,我今天有点沉不住气……难道这个病真的永远不会重犯了?想得出来呀,这是永远哪!万一他错了呢?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们现在不谈这个了!我再也忍受不住啦……真的,列尼,您该去赶晚班邮车了。把这束玫瑰给令妹带去吧!她在驿站那里等您呢!”
“您是什么时候弄到这束花的?”
“我派人今天早晨买的。花店里没卖那种暗红色绒瓣的玫瑰,就是据您说您妹妹最喜爱的那种,只好买这些白色的。”
列尼将玫瑰带进玛格丽特的房间,打开了花篮。姑娘妒嫉地看着他,心想:“这花还不知道是谁送的呢,列尼那样小心翼翼地挪动它。”
对列尼这位不相识的朋友产生的恶感,成了她经常痛苦的源泉。在玛格丽特的生活里,哥哥的钟爱,对她是唯一的欢乐和慰藉。今天,以至那整整十二年,她的全部希望都集中在她哥哥身上,直到去年夏天以前,她一直认为,她就是哥哥的一切。但是,当列尼回到家以后,使她感到,如今哥哥的心目中有了两个中心,又有一个人夺去了他的情感。这对玛格丽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认为,爱不可能是无限的,对一个人有了情感,必然会削弱对另一个人的情意。从前,列尼只爱她一个,现在,他却把爱平分给她和范里斯两个人。这就是说…那位幸福的、大名鼎鼎的范里斯分得的那一份,远比他应得的报酬多得多。她无法理解,这种友情使她哥哥变得高尚,从而也使她自己变得高尚起来。
但是,若没有范里斯,她将永远失掉了列尼…关于这一点,她是不应该忘记的。她,痛苦地责备自己不该忘恩负义,但一想到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支配她的时候,她便更憎恨他了。
若是玛格丽特知道范里斯是个病人,她也许会对他宽容一些。但列尼认为对任何人都不能谈起这件事…他意识到,范里斯的病同另一个秘密悲剧是紧密相关的。他本能地害怕在自己的记忆里重温在帕斯塔莎河谷他所发现的秘密。但玛格丽特却认为,范里斯除了“稍有些瘸”以外,在生活里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因此,她憎恨这个一切都挺走运的人,所以就讨厌这个人送给她的花束。只因为怕伤哥哥的心,她才勉强地把这些玫瑰留在自己屋里,而没有把它扔出去。玛格丽特看着这些高贵而短命的美丽花朵,不断地自言自语:当一个人身体健康和飞黄腾达的时候,走进花店为一个残废订购一束贵重的玫瑰,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事。
怕使列尼难过,玛格丽特没有向哥哥流露出她对他朋友所抱的态度。而列尼,这个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妒嫉的的人,根本没有猜到他妹妹的心理活动。他总以为,凡是他所喜爱的人和感到可敬重的人,他妹妹也应该感到喜爱、可敬才是,哪怕她还不认识他。他根本没有想到,爱他的人意会不爱范里斯,并不是因为范里斯救了他的性命,而是因为使他的生命充满了希望。
夏天终于来临了。玛格丽特仍不顾一切地固执地寄托着希望。经过十一个月的挫折和失败之后,她坚持着不让哥哥泄气。亲人们来信劝她放弃这种无益而令人痛苦的斗争。为了说服她,侯爵专程来到里昂。但她只是固执地摇着头,咬着牙,坚决地说:“只要博尼大夫不放弃治疗,我就不放弃!”
比这一切更难办的是列尼不得不再次和妹妹分手,而且要别离整整两个月。他被推荐去法国北部担负一项工作,虽是临时性的,但收入相当可观。长期治疗花费很大,因此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玛格丽特这次同意让姨妈来替换哥哥。
秋天,列尼回到里昂,立刻了解到这段治疗很有成效。首先,在这段时间里,妹妹的病情有明显好转。过一个月后,大家都看出来,这个顽固的病魔终于要被征服了。治疗过程的痛苦也越来越减轻了。随着病情的好转,病人的整个身心状况也都在好转。
“再过几个月,”博尼说,“您就会彻底康复了。”
“还要几个月哪!而我以为……”
玛格丽特沉默了,但她的下嘴唇却还在颤抖呢。
“忍耐吧!这段时间我还不准您的腿活动,今后,您还得重新学走路呢。”
“您已经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了,亲爱的妹妹,”列尼轻声地说,“就再忍耐一些时候呢!”
“好几个月呀!”病人重复着,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就是说,明年我们总可以在巴黎租所房子啦。”
范里斯的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他的自我感觉非常好,作为一名天才的新闻记者,已誉满巴黎和伦敦;在这两个首府里,他结识的朋友很多,而树敌,并不比任何一位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人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发现,在列瓦雷士堂皇尖刻的笔锋下,隐藏着大量的独到的见解。有一次在宴会上,列瓦雷士遇到了一位学识渊博又十分健谈的红衣主教,他们就希腊教会神父的书函展开了争论,使与会者大为震惊。那位红衣主教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记错了日期。
“我认输了,列瓦雷士先生。若是我不怀疑您如此纯熟地精通‘金口’先知圣约翰大师著作的话,我或许会更慎重些。”
“恕我不该在您…大主教阁下面前班门弄斧。我忘了,这‘金口’应该属于它合法的继承人。”
红衣主教微微一笑。
“我确信您具有一位奉承家的‘金口’。”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啊,列瓦雷士?”红衣主教走后有客人问。
范里斯耸了耸肩膀。
“这没什么…就是东翻翻西看看呗!”
看来,他的交往是很广的。有时,他若是遇到一个有风趣的人,他会放弃那种常用的轻浮的开玩笑的口吻。比如,在他留住巴黎的第二个冬天,有一次在一处讲究的上等沙龙里,遇到一个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的意大利人,是个安详的矮个子,他常带着一副疲惫的面孔。
“这位是朱塞佩先生……”女主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给他们相互引见了一下。
听到这个著名的政治流亡者的姓名后,范里斯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位新相识,并且立刻用意大利话讲起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刚开头说了几句话,那位政治流亡者就吃惊地盯住这位对话者。
“您可是个意大利人?”
“噢,不是。我只会说几句意大利话罢了。”
范里斯有意在谈话中犯了几个语法错误。
朱塞佩先生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很快就把话题由一些琐事转到了意大利国内政治形势上。
一小时后,女主人再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看到他们还在谈论着。其他一些客人也参加了他们的议论。他们讲起了法文。
“噢,您们这里真是一场政治辩论会呀!”她恍然大悟地说。“先生,您今天晚上若不到我这里来呀,也就不会发现这里对意大利如此感兴趣。”
意大利人抬起了眼睛,认真地微微一笑。
“我自己听了也很感兴趣,女士,遗憾的是,我的同胞中也很少有象列瓦雷士先生这样熟悉、了解我们意大利形势的人,虽然这些和他们的休戚相关的。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转过身去,对着范里斯补充了这么一句。
他们交换了名片。几天以后,朱塞佩先生来到列瓦雷士家里,继续那次中断了的谈话。范里斯也回访了他,但不是立刻去的。范里斯心想,“虽然朱塞佩先生肯定是我们当代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但他能谈的只是一件事。”在巴黎的一般意大利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难以改变信仰的、醉心于搞政治阴谋的秘密活动家。范里斯象所有想青云直上的新闻记者一样,认为自己只是冷静的生活旁观者,因而,他对一切都感兴趣,却又不想陷得很深。也就是说,一般他不想使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到处树敌的人连在一起。他决定疏远他,不再交往。
恰恰又是为了意大利的政治……搞什么都行,就是别搞这个。正是由于这个意大利的政治,使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扇门关闭着,而且禁封起来了,还有什么值得向那锁孔里张望的呢?如今,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世界的公民,很快将成为一个有名望的巴黎人。他明白自己的生活,只该是从他换上一身新衣服,随探险队进山的那个时刻开始。对意大利形势的关注,只能放到和对其他任何国家相同的位置。而如果朱塞佩先生对他无其他问题可谈,那么他终将会发现他和其他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外国人一样,只是一个有礼貌的听众。
然而,这一次,意大利人却完全没有涉及政治。他兴高采烈地谈着各种有趣的事,很引人入胜。后来,他们又见过几次,有时也交谈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正象人们见面时经常寒喧几句一样。
四月的一天,在地理协会召开的一年一度的宴会上,范里斯坐在洒满阳光的客厅的窗旁,给列尼写信。屋里充满了紫罗兰和水仙花的香气;窗外,一条小河在春天的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范里斯的心里也充满了阳光。关于玛格丽特的喜讯使他那样高兴,仿佛他同朋友的妹妹相识并有了感情似的。她终于彻底治好了,而且一天天强壮起来。她已经学会拄着拐杖走路了。当然这对她来说并不轻松。列尼陪她乘四轮马车去旅行,还到公园去散过两次步。“下月,”列尼在给范里斯的信中写道,“我们要离开这里,到马泰尔列里那里去度夏,九月份,想去巴黎租一套房子。若是我在大学里能找到个位置,那我们就完全有保障了。玛格丽特想在秋天和您见面。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甩掉拐杖走路了。”
“有位先生想要见您!”女房东走进来说。
原来是朱塞佩先生。他声明有事求见。不知列瓦雷士先生能否腾出几分钟时间,同他商量一个重要问题。
范里斯放下信,尽力猜测朱塞佩先生究竟想要他干什么呢:是要他为自己的党捐募资金,还是要他写一组论述意大利形势的文章呢?
他听到事情的原委时,大为惊讶。在阿平宁北部山区的四个总督领地里,正在准备着一场武装起义。这些“小小的私人地狱”,形式上是旧罗马教皇的使节——红衣主教管辖,实际上在那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是他们的宠臣、亲信,或是他们情妇的姘头。起义计划是这样的:先向这些不满的山民秘密输送武器,尔后根据波伦亚教区市镇发出的信号——这信号依靠山头点起的篝火,一个省接一个省地传递过来。武装起义者则同时向四省的主要省城发起进攻,一举攻占主教教堂,抓住罗马教皇的使臣作人质,然后迫使罗马接受起义者的条件。
感到惊讶的范里斯一时不知所措,没有马上回答。
“请原谅,”后来他说,“类……类似这样的计划,若不是无稽之谈,那就应该严守秘密。您为什么把这一切都披露给我——一个与它毫不相干,而且和您几乎是素不相识的外国人呢?”
“对我个人来说,是不熟悉您的,这是对的,至于是不是毫不相干……”
“是的,”范里斯正视着他的眼睛回答,“请您能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您是想说,我们是指望不上您啦?”
“指望我?”
朱塞佩先生将两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掌托着下颚。
“我们需要一位能帮助我们组织起义的人。这个人要善于对付那些最不怕牺牲的人,这个人能应付一切突变的危机,能率领人们和驮运的牲畜越过山岭。而且,这个人应该懂得怎样让人服从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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