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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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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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匪类石”上。纵然你有千斤的力气,也难以挣脱。借着萤火虫的光芒,四老爷开了铁链上的大锁,把俺爹解放出来。然后,小山子脱下外边的衣裳,显出了跟俺爹穿得颜色一样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让四老爷把他用铁链子锁起来。几个人忙把小山子换下来的衣裳给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齿不清地喊叫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四老爷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声说:“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儿眉娘救你来了。”爹爹嘴巴里还在出声,朱八爷对准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俺爹连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小乱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两条胳膊把他背起来。四老爷低声说:“快走!”俺们弯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边的乱乎劲儿,跑到了狱神庙后边的夹道上。迎面一群衙役提着水从仪门内跑出来。知县钱丁站在仪门的台阶上,大声地喊叫着:“各就各位,不要慌乱!”俺们蹲在狱神庙后的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几盏红灯笼引导着一个大员出现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大员的身后簇拥着一群护兵,不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能是谁。俺们看到钱丁疾步迎上去,单膝跪地,朗声道:“卑职管教不周,致使膳馆失火,惊吓了大人,卑职罪该万死!”我们听到袁世凯命令知县:“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孙丙怎么样?”“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嘻地问:“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孩儿们,跑吧!”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职前来搜捕刺客!”夫人冷笑一声,道:“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妻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知县大人回来了!”夫人放声大哭起来。知县冲进房子,百感交集地说:“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四)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射进来,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床上爬下来,低声道:“谢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言罢,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粗大的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妻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乱麻堵胸膛。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大人,妾身自做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悉听夫人尊便。”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谢夫人。”“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俺无言以对。“你今年多大岁数?”“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是的,我保证。”“那么,”夫人道,“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愿走!”俺毫不犹豫地说。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五)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眼巴巴地往衙内张望着。俺一夜未眠,经历了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大场面,虽然现在还不是戏,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编进戏里众口传。昨夜晚夫人劝俺远走他乡避灾难,她还将五两白银递到了俺手边。俺不走,说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县,闹它个地覆又天翻。乡亲们都知道了俺是孙丙的女儿,把俺层层地护卫起来,好像一群母鸡护着一只小鸡。几个白发的老婆子把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里塞,她们还用哭咧咧的声音说:“吃吧,闺女,别饿坏了身子……”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小娘们,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痒,恨不得咬俺一口。她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宝童。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乱,右墙上挂着小连侯七和猴精(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眼见着日头渐升高,县衙里还是静悄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不到俺家打酒买狗肉,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谨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高人啊,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一会儿他又感叹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你们高密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赡宫折桂的机会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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