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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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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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长乐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有《题魏子安所著书后》(7)五绝三首,一为《石经考》,一为《陔南山馆诗话》,一即《花月痕》(蒋瑞藻《小说考证》八引《雷颠笔记》),因知此书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一八四六)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刘栩凤传》(10),谓“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将抑郁憔悴死矣。则秋痕盖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实魏。韦韩,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云俞吟香。吟香名达,江苏长洲人,中年颇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牵缠,又不能遽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以风疾卒,所著尚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及《闲鸥集》(11)等(邹彛度杪侍浮匪模!肚嗦ッ巍烦捎诠庑魉哪辏蛉∥庵谐苑⒒悠洹坝位üっ廊耍汕巯悖尬】疲握拢ㄇ锥鳎岩辏厍偕ё优狼琢冢环被竽降馈保ǖ谝换兀

之大理想,所写非实,从可知矣。略谓金挹香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幼即工文,长更慧美,然不娶,谓欲得“有情人”,而“当世滔滔,斯人谁与?竟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于未遇时也”(本书《题纲》)。故挹香游狭邪,特受伎人爱重,指挥如意,犹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鸳鸯馆主人褚爱芳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第七位浣花仙史陆文卿……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觥!”众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劳不厌,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

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终“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又为养亲计,捐职仕余杭,即迁知府,则“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悟道,将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则早抡元;旧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识三十六伎;亦一一“归班”,缘此辈“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满,应该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今有六十四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或谓其人即松江韩子云(12),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报馆编辑,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俩(《小说考证》八引《谈瀛室笔记》);而未详其名,自署云间,则华亭人也。其书出于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颇风行。大略以赵朴斋为全书线索,言赵年十七,以访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楼,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顿,旋被洪送令还。而赵又潜返,愈益沦落,至“拉洋车”。书至此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虽目光始终不离于赵,顾事迹则仅此,惟因赵又牵连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杂述其沉湎征逐之状,并及烟花,自“长三”至“花烟间”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断若续,缀为长篇。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第一回)之约者矣。如述赵朴斋初至上海,与张小村同赴“花烟间”时情状云:

……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

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軃軃唲。”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于小村,飕飗飗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痠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朴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绪二十年,则第一至六十回俱出,进叙洪善卿于无意中见赵拉车,即寄书于姊,述其状。洪氏无计;惟其女曰二宝者颇能,乃与母赴上海来访,得之,而又皆留连不遽返。

洪善卿力劝令归,不听,乃绝去。三人资斧渐尽,驯至不能归,二宝遂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爱二宝,迎之至别墅消夏,谓将娶以为妻,特须返南京略一屏当,始来迓,遂别。二宝由是谢绝他客,且贷金盛制衣饰,备作嫁资,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斋往南京询得消息,则云公子新订婚,方赴扬州亲迎去矣。二宝闻信昏绝,救之始苏,而负债至三四千金,非重理旧业不能偿,于是复揽客,见噩梦而书止。自跋谓将续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谓海上名流之雅集,记叙特详,但稍失实;至描写他人之征逐,挥霍,及互相欺谩之状,乃不稍逊于前三十回。有述赖公子赏女优一节,甚得当时世态:

……文君改装登场,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

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在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焜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号。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立起,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

(第四十四回)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14)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故当开篇赵朴斋初见洪善卿时,即叙洪问“耐有个令妹,……阿曾受茶?”答则曰,“匆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已为后文伏线也。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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