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张永武这家伙的确有能力,几声吆喝就把全楼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大家纷纷到张永武那里领水桶和小捞网,有的干脆就提自己家水桶干。一楼的那个最了解张永武历史的老邻居,胡子都白了还颠儿颠儿地往城郊河沟跑,并且自己特制了个捞网,比张永武发的捞网大一倍,他说大的来劲儿,收获多!
最初几天,成绩显著,六楼有一家五口全上阵,下班以后到天黑之前,挣了不少钱。胡子白了的老邻居是退休老工人,背着一壶水俩面包,从早到晚泡在河沟里,几天就能挣到过去上班时的一个月工资。
霎时,楼上楼下人欢马叫,过节一样热闹,呼叫张经理张老板的声音在楼道里频繁回响,除了刘干部和我家紧闭门户外,全楼家家户户都在忙碌。
我那浸透艺术音符的爱人也动了心,她动员我:“我也干呀?就那么一两个小时,就能挣我一天的工资,多好!”
我有点不快,说:“凭你们搞艺术的,穿着水靴,提着水桶捞网,为了区区几个钱,成何体统!”
爱人也不高兴了:“亏你还要什么体统,写三篇稿子能被编辑部退两篇,还体统什么?”
搞写作的最怕别人提退稿二字,我差点儿勃然大怒,幸亏我爱人说这些话时有电子琴般的温柔。我强压着怒火:“那不是退稿,那是编辑要我修改!另外,给张永武那种人捉鱼,我也不愿意!”
捉鱼风潮并不给每家每户都带来欢乐,也渐渐出现不幸:二楼的两个学生为了捉鱼挣钱,开始逃学,惊动学校老师出面干涉;楼上在富丽豪酒店工作的小伙子性急,骑自行车去捞鱼,连人带车栽进臭河沟里,鼻孔里灌满臭水不说,肩头锁骨还跌裂纹了,回家躺了多天不能上班;更多的邻居是被蚊虫咬伤,河沟里布满成千上万饥渴交迫的蚊虫,突然见了一群香喷喷肉乎乎的城里人,不禁喜出望外,前赴后继地咬得众人鼻青眼肿。据说七楼的一个小伙子鼻尖被咬肿了,肿得像个烂葱头,弄得他都不敢和女朋友见面。
这些困难并没阻止挣钱心切的邻居们,他们下班之后还是充满热情地奔赴城郊河沟。然而渐渐地这股热情消失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问题是河沟里的鱼被捉光了。本来就快要干涸的河沟,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何况全市养鱼者不止是张永武一个。
可以听到张永武在那里挑剔地叫唤着:“这不是鱼,不是鱼,是水虫子!泥鳅不要,泥鳅沉缸底,龙鱼是上层水鱼,不行!”
有些挣钱心切的邻居甚至把青蛙都捉回来,说青蛙身上也是肉,也有营养,弄得张永武哭笑不得。他大声吆喝:“谁捉到纯正草鱼还加钱!”
又过些日子,张永武突然也不焦躁了,也不吵吵嚷嚷地喊收鱼了。他又像往日那样从容地哼起小调。邻居们发现,有人定期给张永武送新鲜活蹦的草鱼,并且满足供应。现在,邻居们就是捉来纯正的草鱼,张永武也没兴趣了。
原来,张永武和十里外的大清河水库签订了合同,保证龙鱼公司的草鱼供应。
张永武自负地夸口:“哥儿们大难之时,有贵人保佑。关键时刻,有人主动找上门送鱼,我怎么能不发财!”
十二
万万想不到,保佑张永武的龙鱼,使他安度饵料危机的贵人竟是刘干部。
刘干部和水库的头头过去是同学,因此严禁捕鱼的水库对刘干部就城门大开。刘干部找了一个开摩托车的亲戚,两人下班后飞驰到水库,捞几桶鱼再飞驰回来。水库因为看管严格,鱼多得简直可以用手捉。刘干部让那个亲戚打着水库的旗号同张永武联系,自己悄悄隐藏在后面发财。
左邻右舍(15)
我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即使是全世界的人都能给张永武捉鱼,刘干部也不能去。我一想起刘干部骂张永武流氓无赖时的表情,就死也不能承认这是事实。
我甚至觉得滑稽可笑,赤日炎炎,污泥浊水,刘干部洁白板整的衬衣,油光锃亮的发丝,会一起弯曲在腥臭的水湾上。刘干部那白净的手,那修剪得圆玉般的粉色指甲,能去挥动湿漉漉的捞网,我绝对不能想象!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刘干部。我发现他的脸皮手臂明显地发黑并且粗糙,更重要的是他晚上确实回来很晚,面容疲惫不堪,脚步也相当沉重。
瞅了个机会,我找来刘美,拐弯抹角地和她谈起来。谁知刘美对我并不防范,她说不但她爸去捞鱼,有时借到一辆货车,她妈也去捞,“干得可欢呢!”
我问她:“你怎么不去?”
刘美说:“一天挣一万我也不去,谁愿干那个破活儿!我爸我妈腿上胳膊上都被蚊子咬烂了,搽什么药水都不管用。我们家的人皮肤嫩,都不抗咬。”
刘美走后,我心里好长时间不对劲儿,我老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欺骗了,还似乎有点伤心。
爱人下班后,我对她讲了我的心情。她并没有我这么多感受,也许女人心肠过分柔软而能适应世界的一切。她说:“人要是逼到了,什么都能干。”
张永武的老婆奇迹般地走进我家,她打扮得很夺目,身上的衣服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片片,宝石般晶莹;金灿灿的耳环项链和戒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更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竟提着两条大鱼,说是别人送来的,很多,他们吃不了,要我们帮着吃。
我们受宠若惊,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张永武老婆还从未踏进过我家门。但她并不陌生,反而比我们大方随意,不管我们怎么推让,还是径直走进我们的厨房里,把鱼放进自来水池,然后也不等我们邀请就直奔卧室,自家先在椅子上坐下。
她说她早就该来坐坐,总是抽不出来时间。她说话时东张西望,天棚地下屋里屋外地胡乱打量,又问我们厨房面积多少平米,卧室面积多少平米,进门小厅多少平米,还随手敲敲身后的墙,似乎检查房子建筑是否结实。
我们被她弄得昏头昏脑,只好跟着她的问号走。
我过去从没认真端量过张永武老婆的模样,这次坐得近,细细一端量,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可惜她妆化得太艳,要不然眉眼会更俊秀些。另外,我也才看出她比张永武小得多,至少差十几岁年龄。
张永武老婆看到我家衣柜上的提琴盒子,竟感叹起来,说她在学校时也爱好音乐,还是学校宣传队的,跳过新疆舞朝鲜舞呢!
我爱人立即就被感动了。忙问她:“后来怎么放弃搞艺术这行呢?”
她猛地笑起来,说后来遇到张永武了。她说张永武可会迷惑人呢,几下就把她迷惑住。总之,生米做成熟饭,不跟他不行了。
我们没想到张永武老婆第一次来我们家,讲话就这么坦率和随便,意外之中倒感到亲近了许多。
张永武老婆又自然而然地讲到张永武。她说张永武这个人太直了,心眼太好了,什么话也藏不住,所以得罪人。接着她列举张永武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迹,说张永武做的那些好事多极了,简直就是活雷锋。但是被张永武救过或是帮助过的人却一个个忘恩负义,有的反成了仇人。说到这里张永武老婆有点激动,大骂那些人没良心。
张永武老婆挺善讲,嘴巴吐字又快又流利。她真诚地叹着气:“永武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善了!总是为别人着想,让别人过得去,自己老是忍让和吃亏。”
接着她又列举无数感人的事例。最后她说到“刘干部”:“刘干部那才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呢!我这个女人都气恨得要命,可是永武却总是劝我忍让……”
我和爱人简直就不知怎么表示才好。我陡然地感到这个世界是荒谬和永远不可理解的。问题是张永武老婆所有的讲话都是充满真切的情感,绝没有编造的破绽。看来这个世界最不了解的恰是最贴近的,也就是说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妻子了。
看到张永武老婆没完没了地讲,而且还那么激动,我们也只好礼节性地乱点头。
张永武老婆以为我们百分之百赞成她的话语,更来劲头。她说张永武在单位里怎么受领导欺负,怎么遭难,最后逼得干不下去才铤而走险借钱养鱼。她又说张永武怎么不怕困难,一心一意干好事业,为了龙鱼公司的成立,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不顾。她说龙鱼公司房子已建好了,只等办好手续,装修完毕,就可以正式对外开业。最后,她像赞美英雄一样,说:“龙鱼公司正式建成,全是永武一片心血呀!”
我们也随声附和地说永武确实有能力。
我们的随声附和使张永武老婆大为兴奋,又继续赞美下去。她说她对永武不放心,这样有能力的男人谁都爱。现在的女人都不要脸,净爱别人的男人。追永武的女人太多了,丽丽大酒店里的一个餐厅服务员,才二十二岁,永武去餐厅吃了一次饭,她就看上了,死活要跟永武,爹妈都管不住。后来她去酒店打了那女孩两耳光,这才死了心。还有一个商场卖玻璃器皿的,永武只是去买了一次东西,那女孩非要跟永武,还给永武写了不少情书,什么太阳呀月亮呀,海枯石烂呀。最后她去商场大吵大骂她一场,才断了那个小骚货的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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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16)
“爱永武的女人多得数不过来,而且全年轻漂亮要死要活。”张永武老婆说,“幸亏我看得紧,要不永武早被人抢跑了。”
我一面听她热情地赞美,一面想象永武那满是胡须的脸,差点就要笑出来。令人费解的是永武老婆讲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并指出那些不要脸的女孩子现在在什么什么地方,要我们逛市场时顺便看看她们。
激动过后,张永武老婆又一下子悲伤起来,说这种事看是看管不住的,现在越来越开放,不要脸的女人越来越多,没有办法。不过,她也想开了,永武在外面随便就随便吧,离婚是万万不成,我是正宫娘娘!
张永武老婆走后,我和爱人呆坐了半天,头脑还没从那喋喋不休的话语中走出来。我对我爱人说:“在我眼里,你真是电子琴般温顺。”爱人说:“你在我眼里也挺好。”我说是不是我们贴得太近了,才这样看,而在别人眼里,我们其实是凶神恶煞!
爱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也可能是这样!”
但我们俩却同时迷惑不解:张永武老婆今天来干什么?难道是随便坐一坐?厨房水池子里那么大的两条鱼,说明她有一定的目的。可是,她对我们能有什么目的呢?
十三
由于天旱,文联号召所有搞文学艺术的全都下到抗旱第一线体验生活,写出优秀的作品。我被派到离城一百里外的磊子山乡,这里雨季都干旱,何况旱季,简直成了火焰山。同去的写歌曲、写戏剧的,全都被那里老百姓的艰苦所大感动特感动,感动得不知怎么写好了。因为怎么写也和过去的抗旱作品雷同,没有新意。正在大家恼火忧愁之时,爱人给我打来电话,要我速回去,张永武有要事找我。她说你回来就是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讲不清。
放下电话我心里发愁请假,怕大家嘲笑我临阵脱逃,经受不住艰苦的抗旱生活考验。正愁如何开口请假时,文联办公室又来电话,说市龙鱼公司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联谊会,这也是体验企业家生活的重要机会,文联领导特批我回城,并要我在原地等着,因为龙鱼公司出车来接我。
我心里想,张永武你可真厉害。
果然,两个小时后,一辆皇冠小车尘土滚滚飞驰而来。司机往回开车时,一面骂着这倒霉的土路,一面说:“要不是看张老板面子,领导就是开除我,我也不来这鬼地方!”
我才知道这车是张永武借公家单位的。我问司机张老板找我什么事。司机笑道:“张老板的事当然全是好事了,吃大盘子呗!”
我越发糊涂,决计不吱声,看看到底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小车果然就开到一家大宾馆门口,张永武正焦急地站在大堂门前,见我下车,老远就喊:“作家真难请呀!”说着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一直领进宾馆餐厅。
在一间单独的小餐厅里,一张转盘式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几个客人见我们进来便士兵似的一齐站起来。我一见都是熟人,有报社记者有电台电视台记者,还有市里有名的书法家冯老先生。其余几个不认识的一看架势就知道是各公司的经理董事长。
原来张永武在龙鱼公司正式开业之前,特地招待方方面面的人,要他们在关键时刻给予大力支持。书法家冯老已写了条幅“龙鱼勇跳龙门”。报社记者兴致勃勃地说这条幅的词儿太棒了,他就用这句词儿当文章标题来写张总经理白手起家的动人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