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拾荒梦
——永远的夏娃
在我的小学时代里,我个人最拿手的功课就是作文和美术。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的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的骂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来骂的一个。一星期里也只有两堂作文课是我太平的时间。也许老师对我的作文实在是有些欣赏,她常常忘了自己叫骂我时的种种可厌的名称,一上作文课,就会说:“三毛,快快写,写完了站起来朗诵。”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应该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下课时间还有多,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上低头改考卷,顺口就说:“三毛,站起来将你的作文念出来。”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的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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